第44章 江南八
明悟的马车在湖州府的大道上缓慢行进,耳边传来商贩的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琴南剥了一个橘子拿到明悟的跟前:“这边的房子处处临水而居,比之平京少了繁华,但多了很多烟火气。”
明悟接过剥成瓣状的橘子,掰出一瓣放进嘴中。
“是啊,江南宜居,远离平京的纷纷扰扰,朝廷的阴谋算计,等以后有机会若是能搬来这里就好了。”
明悟刚刚说完,马上猛然停下,琴南眼疾手快接住差点摔出去的明悟。
琴南厉声道:“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略显紧张:“启禀姑娘,刚刚有一对夫妇抱着孩子突然冲出来从车前跑走了,奴才怕撞到人,姑娘没事吧。”
“无事,没撞到,奴才看他们神色匆匆地走了。”
“没撞到人就好,这里离静居茶室还有多远。”
“从小巷子走的话,过一条街就到了。”
“那我们就在这下吧,你一会把车停在旁边,别将行人的路堵住了。”
“是,姑娘。”
明悟下车转身进了巷子中。
“姑娘,仔细脚下,这青石路多有青苔,您仔细别摔了。”
明悟打趣道:“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呢?”
琴南还欲说什么,突然惊疑地看着前方:“这江南民大民风是否太淳朴了些,竟是连门都不关。”
明悟回头,看见一处宅院的门户大开,里头传出翻找东西的响声。
“姑娘,这人应该刚跑不走,估计是这附近的人家偷偷报信了。”
“好大的胆子,这些下作东西敢如此戏弄于我。”
“您别生气,小的这就派人去查。”
一行人从宅院中走出来,带头的是明悟有过一面之缘,今早还在周府听过声音的柳茹。
明悟几人行至岸边,柳茹一行从明悟眼前走过,只几个下人眼神狠狠地瞪了明悟几人,以作警告。
等人走远,琴南嘟囔道:“那位柳姑娘似乎没认出咱们来。”
“这般眼高于顶,自然是不会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人。”
琴南冷笑:“不过是个湖州知府的女儿,也不知狂妄些什么?”
明悟想起车夫说的急匆匆跑走的一家:“澜东,你去打听一下,这户人家是谁,犯了什么事。”
“姑娘要管这事?”
“你先打听清楚再说吧。”
明悟在静居茶室要了一碗当地的薰豆茶,小口小口的品用。
澜东推门而入:“姑娘,打听到了。”
明悟放下茶杯:“说说看。”
“那户人家姓邵,一家都是当地人,家里是做笔墨生意的,前些年和人通了路子,在柳夫人那里借了笔款项,本以为很快能还上,谁知这放得是印子钱,邵家每年赚的钱只够他们还利息的。”
“柳知府虽说算不得大才,但也算清流,怎会纵然妻女如此胡来。这事还要回去问问,眼下子瑾在湖州的新政刚刚起步,可不能和祸害百姓之人合作。你去问问车夫,见到的那户人家往哪个方向跑了,赶在柳府的人前面,把邵家人带去周府。”
“那若是找人的时候,碰到柳家的家丁?”
“为虎作伥,打一顿就是了。只是小心别叫人看清你的脸,免得添上许多麻烦。”
“是,姑娘。”
澜东领命离开后,琴南给明悟沏了一壶新茶:“姑娘觉得,这事情柳知府是否知情。”
明悟摇头:“我不知道。子瑾对柳大人颇为敬重,此人人品应当算是过关,可是若真是其夫人所作所为,怎会无知无觉。”
琴南将茶倒在茶盏中拿到明悟跟前:“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平京城内也有许多,只不过咱们府中不做这些,所以姑娘从前没碰见。”
明悟听到琴南司空见惯的语气,抬眼问道:“你如何看印子钱的事情?”
“百姓缺钱,一时错路选借了高利,把全家赔进去的不少。更可恨的还有那些算计人家破产,逼迫人家借贷还钱的。可是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互,利益同体,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的人。”
“琴南,你可知我为何喜欢看书?又可知人为何要多读书?”
琴南思索片刻回答道:“读书人长于思辨,可通道理,大抵是如此?”
“古时,商君革政,挡了许多贵族的利益,处车裂之刑。可是后朝多借鉴他所说之法。后来人人赞颂他在军事、田桑上的手段,却少提他的愚民之策。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百姓对自己所处的不幸和不公,或毫无察觉,或无力反抗,则上位者之天下安,可安的不是百姓。”
琴南未等明悟说完,就跪下磕头:“姑娘,这话可不能说啊。”
明悟叹气,静默片刻:“起来吧。”
琴南颤颤巍巍站起来,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言,就怕明悟再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叫别人听去。
回到周府的时候,周道还没回来,邵家一行已经被澜东安置在客房。
“奴婢带人回来的时候,管家过来问了一声,奴婢只说是您的客人,就没再多问。柳家的人没发现他们一家子,奴婢使了法子,叫他们以为邵家的出城了。”
“我知道了,你去和管家说一声,等周大人回来,请他来客房小坐。我们先去看看吧。”
明悟进到客房的时候,邵家娘子刚刚哄完孩子入睡,正坐在床边和自己男人说话。
两人见明悟进来,赶紧走过来跪下:“草民邵勇携妻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快起来,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我请几位过来,是有事想问。”
“姑娘请说,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是向谁借的钱?”
“柳知府的妻子,有个兄弟,叫张五,当初就是他诓我借了钱,本金后有利钱,本是应当的,可是这利钱太多了,我第一次去还钱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还的只够利息,我才知道受骗了。”
“你既然在外面做生意,也应该是读书认字的,借条上应该写得清楚,怎会受骗?”
邵勇一拍大腿愤恨道:“当时签的时候是没问题的,可是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还利钱那块本是没有的,可再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又有了。”
浣西插嘴道:“奴婢从前听闻有一种特殊的墨汁,写在纸上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但是可以通过特殊的办法将字显现出来。”
“姑娘,周大人回来了。”
“悟娘,你找我?管家说你带了客人回来。”周道走进门,看着站在一旁的邵家夫妇。
“将刚刚告于我的事,再和周大人说一下吧。”
邵勇低着头不敢说话。
“既然都在府里了,还怕些什么,不说只会害自己回到当初那番田地。”
邵勇心一狠,将事情和盘托出。
周道问:“为何不报官,即便是怕柳知府会偏袒家人,可是我来湖州的时候,也是设立了巡检司的。”
“柳知府在湖州做官十年有余,大人才来多久。大人若是有一日离开湖州,只怕柳家人会对从前状告他们的人行报复之事。”
“可以我的了解,柳大人并非鱼肉百姓之人。”
“是,柳大人算是个好官,这么些年也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情。可是自从娶了现在的妻子后,祸害百姓的事情,做得也不少。”
“你随我来书房,十二,去准备笔墨。”周道正色道,回头又对邵勇说,“你只管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官会去核实真伪,若事情确实无疑,绝不会叫你们受委屈。”
邵勇随周道离开房间,明悟宽慰邵勇妻子:“不必担心,周大人定会为你们家,为百姓主持公道的。等这件事解决,你们就能回家了。”
邵家娘子又跪了下来:“是,多谢周大人,多谢姑娘。”
傍晚,明悟在房中看书,书房传来茶盏被摔碎的声音。
管家走进来:“简姑娘,十二说,若是进书房一刻还没出来,就让我求您去救救他。”
“他倒是会找人。”明悟站起身,“走吧,我去看看。”
明悟走进书房的时候,十二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看见明悟眼睛一亮。
“你先下去吧。”
十二闻言,连告退都没说,脚下生风离开了书房。
明悟拿过桌上的信纸,见周道没阻止,自顾自看了起来。
等明悟将信看完,周道才说:“柳知府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抬了这个妾做正妻,行事竟如此荒唐。”
“周大人这话,我认一事,另一事却不认。”
“认哪件,不认哪件。”
“柳知府和妻子行事荒唐我认,他受妻子影响也定是有的,可我不觉得他此事全然是他妻子影响的结果。我只问,若有朝一日,我放印子钱,鱼肉百姓,你当如何?会把我抓起来吗?”
周道顿住,然后答道:“不会,但我会把钱还给百姓,再与你细说这其中的利害,将你看紧,叫你认清此事有多荒谬。”
“这就是了,一个人袒护家人,是人之常情。可是明知自己妻子犯错,不在一开始就制止,此其一错。第一次发现后,没有立刻妥善处理,为人父母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大景严令不得放贷,却依旧害得此事愈演愈烈,此其二错。既然爱护妻子,就应该在其犯下大错前叫她认识到错误,而不是包庇纵容,又归咎于妻子,此其三错。所以,周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接下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