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痴心四
白阖醒来的时候,微妙的官感已经先于他的脑子清醒一步,混沌的睡意一扫而空,抢先感觉到了周围不同于往常的感觉。先是隔壁原先就轻微的呼吸声此刻消失无踪,房内窸窸窣窣的细小微尘也消失无踪,明明大开着窗户,在这个隔音不好的小院听不到一点往常商贩们路过的杂音,似乎连风都慢了两寸。
白阖看向窗外,停留在窗外枝丫上的鸟雀一动不动,直勾勾的小豆眼有些渗人,连树上的枯枝落叶都保持了昨夜的状态,甚至有有一片叶子在最尖的树枝尾巴上,留住了那股将落未落的精气神。
若是神经大条些的,明明看着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他偏从空气中嗅到一股死气沉沉的气味。
白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刚从暖被中探出来的双手还留有些许的余温,他忍不住又躺了回去。若不是自己身上还留有这些年的变化,他简直要以为一梦糊涂,是回到了他刚来到云峰镇的那阵子。
既然云峰镇旧态重演,想必是万象樽被用在了别处,那被容纳的云峰镇水雾幻影随曾经的杯中倒影一同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了外面这些死的机关。
白阖收拾起身,转到隔壁的偏房,先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等了半晌才自行推门进去。里头果然空无一物,连床被和房物都是他昨日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模样。明明也是有人生活过了一段时间,房间却空荡得稍显过分,桌子上的一层浮尘真像是空屋空置了许久,半点活人的气息都没。
白阖对着空屋子愣怔了一瞬,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只匆匆准备带上门离开。还没踏出屋门,他眼角瞥见床头放置的棉枕半埋在了厚被子下,摆得有些歪扭。也许是这些日子照顾人照顾得有些习惯了,白阖有些无奈似的,忍不住将那枕头摆放整齐。
然后他在摆得歪七扭八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把遗落的短佩剑。
伯容谦擅刀,昔年他双手善全时,也是一代使刀的大家。诸般武器擅一而通旁,大多触类旁通,若一人在某样武器上登峰造极,那其他的家伙事大约也不会差。何况刀剑相通,加之他的师父又是剑尊十渊,伯容谦对剑的造诣虽说一般,却绝不差。
只是他单纯地不爱使剑而已。
——很有可能是对十渊剑尊的执念压迫触底反弹了。
伯容谦三筋俱断之后,刀也不怎么使了,倒是身份象征似的开始揣着一把剑别在腰间。可他那佩剑说是剑,倒不如说只起了个“佩”字的作用。他愿意把那玩意儿揣在身上,还是因为广陵以剑道出名,他作为掌门要有个装相的样子,勉勉强强让一把佩剑占据了他身边的风水宝地——就这还得专挑短剑,只为了不占地方。
大约哪天将他的佩剑换做了形似的木管,他往腰间一别,来来回回几趟,他也是毫无所觉的。
白阖不知道这些,他仅见过一回伯容谦无聊得发狠,拎着小短剑当空比划了几招剑势,连剑鞘也不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随地捡了根木棍乱舞。白阖那天得闲,扛了一小袋的米谷拿出来晾,坐在院中看得呆了,只觉得那几招随意的走势有着说不清的利落和美感。
伯容谦只说是山门的剑法,他也没好意思细问。
佩剑只有小臂长短,剑鞘珠光宝气,剑身却不作任何坠饰,又窄又薄,拿来裁纸或许还能派上用场,看着不像见血的剑。
白阖想了想,剑鞘厚重,他便取了剑鞘,剑身用细线紧贴绑在手臂上,袖子一垂,也不显形,看不出什么异状。
他将小医馆都打扫了一遍,把那些仿佛一夜落上的灰清理干净,破旧和损坏的小角落稍微修理了一下。四年多的时间,白阖在小医馆也没停留多长,多半都在镇上走着,攒出的一身家伙计统共也就几件衣服几支笔,银钱无几,单薄得很。
木制的药柜满满当当,底下那层草药挤在柜里已经枯干,柜子上的药具都是干干净净的,只那把称斤两的称上沾了点儿草药汁,有些擦不干净了。
他走到医馆门口,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有些冷清的小院,然后拉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阖无父无母,无亲无近,虽然是个长得齐整的男孩儿,却因为赶上荒年,匀不出什么吃食,没人肯拾养他。在那个年代,没人拾养的婴孩是活不下来的,是他师父捡了他,给他一口吃的,让他活了下来。
师父捡了许多的小孩儿,按赤黄白玄排字,排到他,是白字的第五位,取名叫白五。
师父不让他们叫师父,而是文绉绉地跟着喊先生。在那个活下来已经是奢侈的世道中,先生对待捡来的小崽子们可谓是大方至极,他教捡来的小孩儿最基础的读书认字,又教他们拳脚功夫,还教他们一点简单的草药医理,以及许许多多的旁门左道,把每天的时间挤得干干净净,小孩儿们每天沉浸在不同技能的学习中,根本没心思去想些别的。
到了小孩儿们再长开些,先生给了每个人一把刀,教他们如何杀人。
白五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沾血的刀也能成为一门生意,足以让他师父靠着这些养活一大群小崽子。
每个字辈只能留下一人,白五在白字辈中留到了最后,他因此得到了一个奖赏,一个崭新的名字,不是敷衍似的数字点名,而是能够写在身契上的正经名字。
先生端详着他良久,给他取名叫白阖,阖家欢乐的阖,听着总有些讽刺。
先生有个女孩儿,白阖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只是负责帮父亲的忙,专门给小孩儿煮饭分餐。白阖在一群乌漆嘛黑的小屁孩儿中间俊得有些鹤立鸡群,就特别的女孩儿的喜欢,每次分餐时,给他的饭点都是最多的,如果哪餐出奇的带了点儿荤腥,白阖指定会在碗里发现一些加菜。
白阖记得自己还是蛮依赖那个女孩儿的,他开慧得早,总指望女孩儿能带他逃离苦海。
只是还没能指望上什么,那个被保护得跟雪花一样干净的女孩儿在某天突然失踪了,没留下半点痕迹和线索,人仿佛凭空消失。先生由是疯得更加厉害,带着剩下的几个孩子走遍南北,临到终了,他也没能把女孩儿找回来。先生后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唯一的执念就是找到当初走失的女儿,然后带着这执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过身后,白阖不用再继续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攒下的银钱也足够他倚靠别的活计。他收了刀,打算接着替他完成所愿,算是偿还了先生的活命之恩。
他一直找,找到当初女孩儿失踪的地点附近,找到了一个叫做云峰的小镇。
这个镇子先生后面也找来过几次,总不肯放弃,觉得可能哪天女孩儿就会出现在某个角落喊他,可每次来寻,总是徒劳,镇子上的人总说他们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口风同一,从无异状。时间一久,先生也只能相信。
白阖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四年,被困了四年。
直到一个自称是笃月山门的小弟子找上门来,说要在镇上找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白阖眼前一亮,他终于等到了能够离开这小镇的契机。
白阖赶紧上前,问询了一番后,向那个小弟子表示医馆中近日尚缺人手,小弟子就十分愉快地住了下来。
伯容谦,他把这个名字在心底念叨了几回,后来便没能忘掉了。
白阖离开医馆,往云峰镇另一头走去。
空气中泛着初冬的凉意,街上有些孤伶的走禽飞鸟在路上随意地跳跳蹦蹦,一大清早的,也没人上前驱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烛被夜中的冷风吹熄,只留下底座的烛蜡糊了满纸,糊地精致的节灯笼有些狼狈。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地面铺满了鞭炮的红色纸屑,竟显得这个年初有些荒凉。等到有人从路上经过,路上的小家伙们眼睛就发黑得精亮,等他经过了地方,那些小家伙们竟集体歪着头,像是在打量着路过的人,若有人在隐蔽的地方看到这幅画面,会觉得场面有些渗人。
白阖来到东家的门前,按往年惯例,年初一他都是要来东家门前拜年的。
白阖敲响了木门,巴掌大的小地方,扣门的声音清脆响亮,白阖没等里边的人回话,长着脖子大声喊道:“小东家,过年好,起了吗?”
没过多久,里面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木门后推开一张劳作庄稼人的脸,他面皮有些黄,看着老实敦厚,比白阖还要大几岁的样子,却被白阖称了一个“小”字。
他一见是白阖,还有些困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显得更加憨实了。
他咧开嘴笑:“白小叔,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