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俗缘六
那之后,李莱儿在四处游历,偶尔能碰上相似的先生,男女老少皆有,李莱儿甚至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李莱儿很开心能遇上先生,先生博学广阅,常能为她解答疑惑,交流时,同样也是在拓展她的见闻。先生也会指导她用一点儿偏门方法到达那些寻常俗世无法探寻的福泽洞天,见一见从未现世的种族,又从他们那儿学到人力未及的技术。
先生,只是指导,像是个观客,并不干涉什么。
李莱儿觉得如此就足够了,也十分满足。毕竟许多事情非得一个脚步一个印的去看,才能有所收获。
偶遇先生时,偶尔会并行一路,李莱儿尚能请教许多,有时候匆匆招呼就分道扬镳,有时候李莱儿根本认不出他来,要反应许久才猛然想起。
李莱儿知道自己和先生是相似的人,先生才会常常叹惋。但同样的,也从不停下脚步。
李莱儿和一位有名的天文学者到远山上观绘星辰轨迹,顺便就落脚在观测星辰地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然而去小镇上打探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小镇许久没有外来人,镇上的人对外人都很警惕,小镇的人对他们一行人的身份生疑,拒绝向他们提供住宿。
学者经历得多了,对类似的事情习以为常,观天象发现这两天晚上晴朗,便决定在山上驻扎。
李莱儿带着行李,除却随身之物,其他还有不少书册和标本以及各类测绘用物,不太方便放在山上受潮,所以在镇上的石庙中临时借住。
庙宇不大,偏方生神,李莱儿左右看了看,也没看出供奉的是哪一位正尊。
庙宇虽小,却仍是按常规制,留有一间矮小的蔽屋体贴路人遮蔽风雨。镇上人每逢节日才会开庙逢神,庙中只有一只单薄的烛火,桌案上并无供奉。
当天晚上,李莱儿就在石庙中歇下了。
然后她被踩醒了。
蔽屋在石庙之前,石庙里只点了一只烛火,那单薄的烛光照不了方寸地,蔽屋里便只剩一片黑暗。
虽然李莱儿不在意,但石庙没有门栓不禁出入,所有人都可以落脚。李莱儿不认得镇上供奉的神明,不知道有什么禁忌。他们一行人本身就遭到了镇子上人的猜忌,堂堂正正栖身神前似乎太过不敬了些,她只将行礼安置在庙中角落,自己还是睡在蔽屋里。
虽然她尽可能地躺在角落,但蔽屋也就巴掌大,来人太过着急,四周又一片黑暗,他没看见睡在地上的李莱儿,风风火火就把她踩醒了。
踩得不怎么痛,只是惊醒了她,本来刚刚在脚步声靠近时她就有些预兆,将醒不醒的,只是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踩醒她的是一个小男孩儿,看上去连十岁都没到,李莱儿坐起身来,小孩儿甚至没能到她胸口高。
他被李莱儿绊了一跤,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怀中紧紧抱着什么东西,护得跟珍宝似的,连点儿头尾都露不出来。他看清地上的人,先是吓了一跳,李莱儿在这么黑的环境下都能看出他那几乎可以跳出脸上来的恐惧。而还没等她说些什么,那孩子反应过来立刻摆出凶狠的模样,似乎马上要发狠扑上来。小孩儿喉咙里压着威胁般低低的声音,估摸着是想要吓到对面的人。
跟小兽似的。
这么小的小孩儿,面对李莱儿这样身量高长的成人,就算摆出威胁的神色,又有什么可怕的?
李莱儿朝外看了看天色,那天没有月亮,夜色很深,正好是第三声更。
他想要往里面冲,李莱儿拦住了他:“这么晚,你一个人来庙里做什么?”
小孩儿想也不想去咬李莱儿拦住他的手,谁知李莱儿动作更快,双手环过他腋下,抄一下就将小孩儿拎了起来,小孩儿愤怒地在半空中踢腿,无奈双方差距过大,局面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他无可奈何。
李莱儿将他提起来,拎到了眼前,眼睛有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了这孩子的面孔。
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衣衫都很破旧,污迹和破洞挂在身上,几乎不能作为衣服来穿用。李莱儿对他有印象,白天路过镇上时,看到镇子上的人鸡飞狗跳地在抓一个小乞丐,问了旁人,才知道那小乞丐偷了镇上人的东西。
小乞丐无父无母,原是一对儿私奔到这儿的怨侣生下了小孩儿,结果生活了一阵子,承担不住生活的成本,把小孩儿丢在镇上,各奔东西了去。
小乞丐无亲无长,镇上的人也不愿意收养他,只有一个老乞丐给他一口吃的,他就成了小乞丐。
老乞丐死后,只剩小乞丐自己在镇上为非作歹,镇上的人说他偷鸡摸狗到处折腾,让镇子的人苦不堪言。
小孩儿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也掉了一半,估计白天最后还是被镇子上的人逮住了,挨了一阵好打。
李莱儿一时有些愣神,小乞丐趁着这个空档一下子挣脱了李莱儿的钳制,往庙中跑去。
李莱儿无奈叹息了声,她还有行李安放在庙中,就紧随其后地跟着看看去。
小乞丐在庙中四处张望了会儿,熟稔地跑到烛光底下,烛光暖融融地照亮了一圈地方,他在烛光中,突然就安心了许多。
神庙之下,光之中,肮脏的小乞丐在一片圣洁的光里也得到洗涤,像一个被神灵照看的信徒。可神明若庇佑他,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能看清周围之后,小乞丐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珍重保护起来的东西一层层的打开。那张包裹东西的布同样破旧不堪,灰扑扑的一层,但比他身上穿着的衣料要干净完整,怕是他能有最好的整布了。他怕怀中东西被脏污,小心翼翼地拿着自己宝贝了好久的整布包裹了起来。怕它蒙尘,甚至没顾上自己。
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千字文》。小乞丐看见跟在后边走进来的李莱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自己坐在烛火下,安静地看起书来。虔诚的模样不像是在看书,而是在烛火下奉神。
李莱儿一进来便看到这个场景,整个人都无奈了。小乞丐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不认得字,连书都拿倒了,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李莱儿问他:“今天早上镇上的人在追你就是在追这本书?”
小乞丐憋红了脸,但没理她。
李莱儿接着说:“镇上人说你偷了书?”
小乞丐果然被这话激到了,大声地吼起来:“我没偷!”
“他是骗子!他不要了!他说给我的!”小乞丐大声地吼着,脏脏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他的半边脸本身就高高地肿了起来,这一下得更加狼狈。
太激动的情绪起伏扯到受伤的地方,小乞丐痛得一下一下地抽,忍不住便想哭,神情委屈得不得了。他想要强地控制住眼泪,至少不那么丢脸,一边又死命盯着李莱儿,一边凶狠地哭。
“他是骗子。”小乞丐哭着说。
李莱儿在他的哭声中大概了解了经过。镇上的小孩儿躲懒不想作业,就把课本随手丢给了小乞丐,小乞丐哪里接到过那么珍贵的东西,兴高采烈地当作珍宝藏了起来。后来小孩儿丢了课本自然被家里人发现了,怕被长辈打骂,就说是给小乞丐偷了去,镇上的人本来就对小乞丐没有好感,轻易相信了小孩儿的话,更是厌恶极了他。
小乞丐不愿交出课本,他的解释和哭声都被当做是狡辩,在镇上的人眼里,那只是承认了课本在他那儿的佐证,被抓住了自然一顿好打。
李莱儿叹了一口气,伸手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手:“你看,我的手是干净的,来?”
李莱儿向着小乞丐伸手示意:"我不害你,让我看看。"
小乞丐把书抱在怀中,他看了看李莱儿,李莱儿伸着手在那儿一动不动。小乞丐犹豫了一会儿,大约也觉得李莱儿不是坏人,便把书递给了她。
那只是一本普普通通,在市面上就能买到最常见不过的基础书文,书本的封皮上还有一个油油的手印,估计是之前的主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拿着书,留下了这个印子。
李莱儿翻了翻那本千字文,问小乞丐:“你认得字吗?”
小乞丐愣住了,抓着自己的小手指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说:“我会。”
他说:“我会一点点,我跟着他们在后面听,我慢慢看,会看完的。”
李莱儿想起在那个不见五指的枯井下边,想起先生那个幽幽的眼神。先生的眼睛是青灰色的,和常人不太一样,很多时候,李莱儿便是靠着那一双眼睛认出先生。在黑暗里,幽幽的青灰色就像是一捧萤火,他看向的地方,便有光在飞舞着。
落下的月光像是纱一样掉在先生伸出的手上,她还记的先生说的话。
“人总追求天地之广大,而真理无穷,千万里不能复归。”
“人生百年,寿数有限,终其一生未必能行一里。”
她穷尽自己的一生,也未必能窥探天地的一角。
人的一生啊,就是在飞蛾扑火罢了。
“你想”李莱儿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说:“你想读书吗?”
很多年前,漂亮的青年懒洋洋地看着她,轻巧从屋顶上跃下,白色衣衫轻薄得像是谪仙落下的一片雪,落在恐惧的女孩之前。
那雪花太轻了,比叹息重,比一生轻,风一吹吹走,袖一挥振动。她像是一粒微尘,在被只手挥舞翻动间的俗尘里,一句话,她便在此间挣扎了数十年,苦也苦得,乐此不疲。
小乞丐听清楚了她的话,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想要听清楚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可李莱儿低垂着头,小乞丐就看不清她的眼神。
小乞丐很久很久,才颤抖着声音问李莱儿:“我,我也可以读书吗?”
那声音都快要哭了出来,极力克制自己,才让声音发出喉腔。那是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遇到一滴水,千万希望,又害怕眼前如梦似幻,听不得一点儿拒绝的声音。
李莱儿就说:“天生目盲耳聋者尚有办法可读书呢?何况是眼明耳清,身心健全之人?”
人类,之于天地渺小如微尘。生之百年,探寻的一生,就像是握着绳子淌过湍急又未知的河水。慢慢长长,断断续续地,拧成一股瑕疵的绳。以血肉行之一段,有时被急湍冲走,有时被时光湮没,后面的人握住前面的绳子,接着未竟之事朝前走去,好去探寻另一端。
飞蛾扑火从来只是,前仆后继者无数。
那火光险些灼伤她的眼睛。
小乞丐拼命掩住自己的声音,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李莱儿问他:“你有名字吗?”
小乞丐摇摇头,回答到:“爷爷就叫我小乞丐,大家都叫我小乞丐。”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李莱儿说,“就叫李途之好了。”
“李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