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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俗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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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莱儿出身西行国左李村,是家中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李招娣,一个李得子。西行国传统重男轻女,家中连生三个女孩儿,母亲在村中多有口舌,使得一家人在外也抬不起头来。男人怨怪妇人,妇人对底下三个女孩儿态度自然不会太好。三个女孩每日兢兢业业地位为家中忙前忙后,瞧着人眼色过活,可惜一文不值。

    李莱儿快四岁那年母亲终于得偿所愿生下了一双儿子,家中人和村里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双子身上,三个女孩儿的身上的负担终于也轻了些。因为生在“莱儿”之后,家中人对李莱儿的态度有所和缓,她的两个姐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家中生了双子,家人倾注了全部的爱给新生的麟儿,可爱就是钱,吃的穿的,每一样苛刻和厚待都是金钱的分配。双子到处用物很多,家中又是从重了给,这个儿女本就很多的农家负担更重,于是只得赶紧把大姐许了出去。大姐十三岁,比同村其他出嫁女儿晚了些,原先家中没有儿子,家人便本想将大姐留在家多几年干活,现在有了儿子,家中不支,只能将大姐配了出去。

    大姐出嫁那一年李莱儿六岁,同村同岁的男孩已经到了开蒙的年龄,西行国重视文化和孝道,极尽全力将开蒙学普及到每一个西行国的角落,九年义务教育的光环照耀大地,但仅限于男孩儿。

    在这里,女孩儿读书是禁忌。

    李莱儿在路上看到同村的姐妹们背上背着弟弟的小背囊,牵着弟弟的手送他们上学堂去。书本厚重,行囊又大又沉,男孩儿们的表情也是沉重的,听他们说,十分担心今日表现不好,被先生抓包,一定会被罚,抄书又累,打手心又痛,又要怎样怎样才能躲开先生顽儿。

    路的另一端,李招娣穿着洗得发了白的红喜服,脸色枯黄得就像不曾结苗的大地。李莱儿看到大姐偷偷地把二姐叫道屋子后,神神秘秘地在宽大的袖子下塞给了二姐什么,二姐惊讶了一下,偷偷地将那东西藏到背后去了,什么话也没说。

    李招娣走出来,深深地看了李莱儿一眼,明明是枯黄的脸色,李莱儿却觉得她红得像要滴血。李招娣什么话也没说,跟着媒人走了。

    村中几里地,嫁娶常事,也没钱大办,新妇自己跟着媒人走几里地,走到另外一个人家,从此就是他们家的人了,简简单单一个婚礼就这样结束。

    李莱儿再也没见过大姐。

    第二年,二姐十岁,家人为二姐说了亲,于是二姐穿着相似红衣裳也走上了那条路。二姐走之前偷偷地把李莱儿叫到屋后面,在宽大的袖子下将那个神奇的东西塞给了她,于是也离开了。

    李莱儿呆呆地将东西握在手中,细长的小木棍儿,一端刻着丑陋的花,木制纤维被腐蚀破漏了不少,破破烂烂的似乎一折就断了,但李得子告诉她,这是一根“簪子”。

    这是姑娘家才会拥有的小玩意儿,珍贵又限时,只有小女孩儿才能拥有它。他们家里是不会有这样既没用又是给姑娘儿的玩意儿,李招娣打柴时捡到的,人家已经不要了,她便偷偷将它藏下来。

    已经出嫁的李招娣和李得子从此再也用不上它,于是将它给了后面的姐妹们。

    虽然它又破又丑,既没用又是别人不要了的玩意儿,但它是珍贵的“簪子”,李莱儿还是很喜欢它。

    李莱儿八岁那年,家里又要了一个小孩儿,于是李莱儿有了一个妹妹,家人似乎心灰意冷,反正也有了两个男孩儿,商量就不生了。

    李莱儿变成家里最大的那个孩子,又要伺候家里,又要照顾弟妹。她偶然间一次听到家人似乎已经商量决定好了给她找哪里的婆家。李莱儿生得比同村其他女孩都要好看,眼睛又大又亮,头发是乌黑水光的,有个媒人带来消息说想要订下她,对方愿意给出一只羊,李莱儿的父母便笑得合不拢嘴。

    李莱儿想了想自己的姐姐,想想大致自己也是再也回不来的。

    九岁那年,她牵着两个弟弟上学的路上跌破了腿,被先生留在了学堂里一个早上,她听着课堂上郎朗读书声、看着先生背着手捧着书的专致模样,李莱儿好似着了魔,生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强烈又执着的愿望,她第一次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她想读书。

    后来李莱儿想,她那时所执着的未必是读书,又或许是读书,但也可能一次越轨,让她心里生出了不可得的妄念,或许是能和她弟弟一样,不如一头猪羊似的发卖出去。

    那时候离李莱儿十岁仅有五个月。

    没有纸笔,李莱儿找了锅炉边烧过的木炭,把一端敲得很尖,在烧火的木片儿和叶子上写字,拿出一件灰色的衣服,在衣服的里边写字。全家的衣服都是她负责清洗的,母亲并不关心她每日的穿着,只要她不拿出来,没人能够发现得了。

    在夜色下,家人都已熟睡,李莱儿轻轻踮起脚,偷偷拿出弟弟的课业,把那些书上笔画照猫画虎似的描摹了下来,月亮给她照明,萤火为她点灯。

    学堂的先生是个好人,一心全扑在教书育人上,他会把每天讲课的课义放在学堂里,方便每个学子传阅。

    李莱儿每天早上送弟弟到学堂去,自己则会在学堂外听一会儿先生的讲课,等到天色亮起来,又赶紧赶回家做活。每天晚上哄着弟弟睡着后,她又偷偷带着弟弟的课本跑到几里外的学堂,将先生的讲义和课本相对,快快地抄写和描摹,讲义只留三天内的功课,她得紧着抄,否则会跟不上学堂的进度,又趁着天亮前跑回家中。

    如果实在太困,白天没有精神,她会在白日的田中小憩一会儿,小小的女孩儿营养不良,藏在田野里没人发现得了,休息了一会儿后,她再起来接着干活。

    读书这件事,给李莱儿平添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巨大负担,她感到十分痛苦,也十分快活。

    李莱儿很聪明,就算没人教导,全靠着课本和讲义,一点点短暂的先生讲法摸索,两个月下来她也能认出百来个字。可是还是太慢,弟弟们的笔迹端正而整齐,他们用着笔,先生一板一眼地教导提笔的姿势,他们会念文章,先生背着手在身后听他们默诵,一长段的书信也不在话下。一开始都是针对所有人的基础,李莱儿还能听得懂,还能知道先生讲的什么,学堂越学越快,对刚刚能认得些字的李莱儿来说,就好像天堑。

    云端的人捧着干净的笔和洁白的纸张,郎朗读书声好像仙乐,泥地里的女孩儿看着污脏的衣服,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多么想喊他们停一停,慢一慢,挥手拦下风吹着的云。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眼睛中没有大地上的女孩儿。

    李莱儿又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为不可得的妄念奢求着,难以言说的贪婪吞吃了她。

    有一次李莱儿蹲在学堂外的草丛中听着先生的讲义,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再有一会儿她就得走了,趁着天色偏暗,才不会有人发现她。她一边掐算着时间一边仔细听着课堂内先生细如蚊蝇的话语,突然听到身旁有响动,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李莱儿四下探头,并未发现有其他异常,然而正等她松了一口气,转回来继续专心听讲的时候,李莱儿抬起头,她看到学堂的屋顶上,青年男子盘着腿坐在上面,遮蔽住了唯一一点天光,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她。

    李莱儿在学堂蹲了两个月,对先生们都已经很熟了,她认得出来学堂屋顶上的青年正是弟弟们的算术老师。那一刻李莱儿像是一下子坠入了冬天的冰窟窿中,浑身冰凉,脑袋里嗡嗡直想,盯着那一双眼睛不敢移开。

    李莱儿想:完了。

    青年的先生从屋顶一跃而下,长腿一撑轻易就碰到了地上,布衣丐住了女孩儿,他在所有人发现之前抓走了李莱儿,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轻松提走了瘦弱的女孩。

    李莱儿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地狱,却发现青年先生径直把她拎进了没人的房间里,奇怪地看着她。

    李莱儿瑟瑟发着抖,好容易才积攒了一身的勇气抬起头,一抬头,就对上先生青灰色的澄澈眼睛,她听到先生问她:“你想读书?”

    “我我”李莱儿不敢说想。她想,要不就干脆当作一场意外,说自己是偷懒没及时回家,至少蒙骗过去这次,可她张嘴,开开合合几次,想说的话在嘴边打转了几次,最后只有两行泪留了下来,一个抖抖索索的“我”字后面接不了任何的词语。

    她不能说不想,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李莱儿是个很乖的小孩,小时候家里已经有够多的女孩儿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颜色,不敢给家里心堵。

    大姐说难过的时候哭一哭就好了,她出嫁的时候就哭得很厉害,远走好几里都能听见大姐的哭声。可这一刻的李莱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未名的感情攥住了她的心脏,就像——

    ——就像死亡。

    她不能说不想。

    “我我,”李莱儿在那双澄澈眼睛紧盯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倒在地。

    “想。”

    她想读书,特别特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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