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善后
姬朝安正要追问, 颜坤琪突然脸色一变,涨红了面皮, 痛心疾首状捶胸顿足。
差不多同一时刻,有人在门外说话,“姬朝安师弟?”
站在门口的少年十五六岁模样,个头中等,不胖不瘦,神色敦厚温柔,眉眼宛若淡彩描绘般隽永,若是混进人群中,便如叶藏于林、水隐于海,极其不惹眼。
不过这位看似平庸的少年, 实则却是山长容思的得意门生,天资出众的七彩鸾郭让。
郭让前些时日击败高槐,风头一时无两。然而本人却是个书呆子,醉心钻研学问,讷于言辞,没有半点骄躁之色。人称五言真人。
遇到别有用心的同窗前来撺掇,他也摇头道:“师弟未曾输。”
对在外的虚名与花红半点兴趣也欠奉。
是以众多学子们吵了几日, 便转移话题不再提及。
郭让是认真做学问之人,姬朝安便神色柔和地应道:“郭让师兄,所为何来?”
郭让问道:“师弟好些没?”
姬朝安道:“多谢师兄关怀,已经无碍了。”
郭让道:“先生要见你。”
姬朝安问道:“先生要见我?哪位先生?”
郭让顿了顿,说道:“山长, 这就走。”
姬朝安回头看一眼,颜坤琪直着脖子费力吞咽,还在一下下捶胸, 看来噎得不轻,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声:“请师兄稍等。”就跑到隔壁叫来了原七帮忙,免得那小天才被红薯噎死,刻墓碑都没脸。
随后才跟随郭让出了药师院,乘上外头候着的彩雉车。
彩雉们扇扇翅膀,拖曳着车厢腾空而起,前往的方向是朝阳学宫中心。
姬朝安问道:“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郭让道:“六鸣堂。”
他又问道:“六鸣堂?在何处?”
郭让道:“青云峰中。”
姬朝安故意又问道:“青云峰?在何处?”
郭让不开口,伸手指指车顶。
姬朝安道:“天上?青云峰是山峰,为何会在天上?”
郭让道:“洞天福地。”
姬朝安再问:“洞天福地是什么?”
郭让张了张口,终于发现这次五个字以内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他默然片刻,自储物荷包中抽出一本青色封皮的旧书,放在姬朝安手中,正色道:“查书。”
姬朝安笑了起来,不再故意逗弄郭让说话,假意翻书查看,实则调出了高槐真经。
唐临死后,鸠五家并未罢手,反而趁他病、要他命,将朝中学宫一系出身的官员清除了九成九。
而学宫自顾不暇,仿佛遭受什么诅咒一般,中流砥柱的山长、德高望重的长老,接二连三地病逝,殡葬仪式宛如家常便饭一样从年头持续到年尾。
原本高悬于朝阳中央的洞天福地,能于危难时刻庇护学宫所有人的青云峰,也随着容山长病逝而不知所踪。学宫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复往日辉煌。求学的学子、讲学的夫子们也如树倒猢狲散,纷纷离去。鼎盛时期有十万学子的四灵第一学宫,到高槐接手有羽朝政时,竟沦落到不足百人。
郭让彼时已入翰林院任编修,年纪轻轻声名鹊起。鸠五家发难时,傅抱云力保他,只要他肯为范氏修史,并将“鸠占凤巢”的典故多多美化些,便不仅不受出身连累,还能擢升为御史,跻身朝堂掌实权。
然而郭让却只叹道:“强人所难。”断然拒之,与众多同窗一道锒铛入狱、欣然赴死。
至死都是个书呆子。
然而约莫是高槐记恨学宫为自保而将唐临当做了弃子之事,真经中只留了“死得好”三个字。
胸无点墨,连死不足惜也不会用。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彩雉车已经穿过密密的云层,降落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前广场上。
大殿飞檐高翘,白墙黑瓦、朱漆门廊,并无人值守。
碧空如洗,上有飞鹤流云,一派与世无争的娴静气氛。
姬朝安跟随郭让进了大门,穿过长长的游廊与庭院,最终来到一间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花厅中。
容山长坐在首座,须发花白,目光清朗,穿一身银灰暗纹黑色细葛衫,整个人显得风雅清癯。
有七八位下属陪坐在下首,唐临亦在其中,约莫是为了避嫌,
低垂眼睑,并不看他。
郭让姬朝安向诸位师长一一行礼,事毕容山长笑道:“朝安莫怕,不过私下里闲聊几句,你新伤未愈,不必拘礼,坐下回话。来人,看座,上茶点对了,小娃儿想必不爱喝我们老头子的清茶,换成桂花露吧。”
郭让告辞出了花厅。
侍从则鱼贯入花厅,搬来绣墩让他坐下,又在手边放了个黑漆的小几,放了几碟茶点:杏脯、蜜枣、冬瓜糖之类,就连金澄澄的桂花露也散发着馥郁甜香。
姬朝安扫一眼都觉齁得慌,面上却全无异色,告了罪便坐下,捡着茶点吃了几块,又喝了几口桂花露。
众人见这小童毫不怯场,镇定自若问心无愧的模样,暗暗点了点头。
仍是容山长开口,和颜悦色问了几句伤势后,终于转入了正题,问他在黑牯岭的遭遇。
姬朝安大略讲了一遍,除了不提高耀插手、徐山桃仙、林秀意之事外,其余并无隐瞒。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低声道:“当真有这样一个和尚?”
姬朝安道:“学生不敢胡编乱造,更何况那谷中魔气浓烈,岷州来的军爷们有目共睹,后来消失了大半,以学生之力,着实做不到。多半是那和尚的手笔。”
容山长问道:“那和尚可曾通报过姓名?”
姬朝安道:“通报过的,他叫”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禁心中一惊。
容山长见他神色有异,忙追问道:“叫什么?”
姬朝安又试了两次,沮丧叹道:“学生分明记得他曾通报过姓名,然而如今却想不起来了,只怕是那和尚动了手脚。”
陪坐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若修为高出你许多,抹去这点记忆乃是轻而易举的事。”
姬朝安心中暗恨自己大意中招,给那和尚狠狠记上了一笔。
容山长抚须沉吟,又问道:“除了谷中捉拿逃犯的颜家军外,当真还有另一支势力躲在暗处?”
姬朝安道:“学生拙见,依据有三。第一,高师兄与学生分散期间,曾经与不明人士起过冲突;第二,山体震
动,乃自上而下,实非地震,而是有人炸塌岩穴,刻意为之,若仔细调查,必有所得;第三,那封门网出现得突兀,且与山中天地之理沟通不畅,想来是匆忙织成,并非谷中旧物。是以学生以为,当时应有另一股势力躲在暗处,欲收渔翁之利。”
容山长又问道:“以你之见,这股势力是谁家的?”
姬朝安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容山长,恕学生驽钝,着实猜不出来。”
容山长哈哈大笑,转头对唐临说道:“唐先生,你收的好弟子,他若算驽钝,这天下可没有聪明人了。”
唐临叹道:“山长莫要惯坏了他。”
姬朝安得了夸赞反倒笑得灿烂,起身行礼道:“谢山长谬赞。”
容山长道:“罢了,我再问你,那封门网,你如何看出来是南山鹤的手笔?”
姬朝安不禁暗暗叹口气,面上则微微露出错愕的表情,说道:“学生不过见那封门网气机圆润,生门难寻,记起坊间传言中的绝户网,便多了句嘴,说那封门网像南山鹤的手笔,却是不曾下过定论的。更何况,大名鼎鼎的南先生的手笔,岂是学生如今的修为能破的?”
容山长终于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高槐可曾同你说过,与他起冲突的修士,乃是受乃兄高耀的指使?”
姬朝安面不改色,郑重回道:“高师兄的确说过。”
花厅里顿时响起压低了的哗然声,容山长问道:“那你怎么说猜不出来?”
姬朝安叹道:“也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此计十分毒辣。我师兄与高耀公子,自幼就因病弱而分开照料,兄弟互有心结、形同陌路,此事在洛京也不是秘密。而贼人必定也是利用这一点,伪装身份,误导了高师兄。打的是进退皆赢的如意算盘,进则伏击高师兄成功,断持国公一臂;退亦能挑拨关系、令国公府蒙羞。只不过手段拙劣,明晃晃摆在眼前,毒辣自然毒辣,拙劣也是真的拙劣,学生以为,不会有人当真才是。”
他不经意般扫过花厅几位师长脸色,只见有人微笑赞同,有人却面露尴尬,约莫真的信过,直到此时,他
心中悬石终于放下了大半。
此后众人又问了几个问题,姬朝安都一一作答。
容山长方才道:“叫高槐也进来罢。”
姬朝安讶然,脱口问道:“高高师兄也在?”
容山长笑眯眯抚着胡子,应道:“他就在隔壁听着呢。”
姬朝安暗骂一句容思老狐狸,面上却分毫不见端倪,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说道:“学生能坚持到学宫前来相救,全靠高师兄相帮。”
走进花厅的少年个头高挑瘦削、一身白衣,头发整齐收束,露出张惊世骇俗的俊美容颜,看见姬朝安时,两眼一亮,大步跑了过来。谁知才跑两步,就被一头从地下冒出的绿灵龟挡住了去路。
高槐悻悻止步,想了想仍是朝姬朝安说道:“朝安!你可算醒了,这几日累死我了!”
灵龟从壳里伸出细长脖子,在高槐眼前晃来晃去,高槐啧了一声,不耐烦道:“知道了!”遂转过身去,向着在座的师长们问安。
姬朝安叹为观止,唐先生好手段,竟教会了高槐循规蹈矩行礼,这可真是功在千秋。
容山长笑道:“高槐,姬朝安方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高槐道:“听清楚了。”
容山长又问道:“与你所说的,可是有些出入?”
高槐又应道:“是有些出入。”
容山长问道:“为何会有这些出入?”
高槐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朝安说的自然是对的,若有出入,必定是我搞错了。”
容山长顿时语塞,瞪着高槐说不出话来。
高槐则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说道:“我当了十五年兔子,连字都写不好,黑牯岭里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你们竟指望我能认清楚?”
容山长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陪坐者中定力稍差的,已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急忙掩饰般咳嗽起来,花厅里陆陆续续响起了咳嗽声。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