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另一种可能
成年的"姬朝安"眼神悲悯, 低声问道:"你当真,就这样回去了?"
姬朝安有瞬间失神。
清若琴弦, 冷若霜雪,仿佛无心无肺的傀儡在佯装活人,原来我的声音是这样的?
他镇定反问道:"回去如何?不回又如何?"
成年"姬朝安"踩着满地木屑,缓缓向他走近,但见这小童警惕后退,又低声叹息,停下脚步,柔声道:"这可是天下间仅此一枚的徐山桃核,其中蕴藏的时之力,堪比时之圣母降神, 你当真不明白?"
姬朝安皱眉道:"你若是我,就该清楚我的性子,最烦有人欲擒故纵、吞吞吐吐。若是执意如此,恕不奉陪。"
成年"姬朝安"负手在身后,轻声一笑,顿时灰蒙天地都变得亮丽起来,"你能借助天时地利, 将徐山桃送回千年前,自然就能逆转光阴,送自己再回八年前。"
姬朝安攥着桃核的手突然收紧,心跳加剧,就连呼吸也跟着愈加激烈。
那令人眼热的、藏在他心中不曾被人察觉的妄想, 就这样被宣之于口。
重回八年前、重回书祸尚未出现苗头之时、重回父母尚在人世之时,取那幼儿姬朝安而代之,力挽狂澜, 重开一段与前两世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姬朝安自见识到时之力的功效后,这念头便在心底时沉时浮,渐成执念。
成年"姬朝安"见到他的表情,便也露出玩味笑容,续道:"光阴之河浩浩荡荡,奔流向前永无反复,然而以这桃核为引,再拨弄出个漩涡返转从前,并非不可能。你如今正身处光阴缝隙中,这样的机会,仅此一次,何不趁机试试?"
他绝口不提,姬朝安却清楚,"试一试"若是失败了,这天地间硕果仅存的徐山桃核,同样也要毁坏殆尽,什么也不剩。
只是如果成功了?
姬朝安突然抬起手,紧握桃核压在心口,艰难开口,哑声道:"那、那就试一试。"
成年"姬朝安"眼中喜色一闪而逝,低声道:"好,好,这便对了,我亦祝你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飞来数个颜色各异的绣符。
绣符炸开了数道青紫雷光,尽数劈在成年"姬朝安"身上,将那身姿料峭的美青年刹那劈成不成人形的黑影。
影影绰绰的黑雾停留原处,有如一簇人形黑火,隐约仍留着头颅形状的位置处,突然裂开一道上弦月样空隙,宛若咧嘴大笑一般,连嗓音也变得飘忽尖锐,不似人声,"呵呵呵呵呵不愧是我,怎么看出来的?"
姬朝安冷道:"过去我、现在我、未来我,如若相见,必生湮灭。我必定失心疯了,这才赶来见自己一面,自取灭亡。那个连法号都没有的假和尚,不知往树中灌注了多少魔气,清净四方天地阵虽然生了些效果,但如今连我也一道哄骗入魔,反倒叫人安心"
那人形黑雾格格笑道:“虽然事态恶化,却依然在预料之中,是以安心——姬朝安啊姬朝安,你何时养成了这样偏执的习惯,非要事事都掌控在手里,容不得半丝意外。”
姬朝安冷眼看向他,说道:“你正是我心中恶念,何须来问我,多此一举。”
黑雾骤然散开,又倏然聚拢,化作了林秀意的模样,笑意盈盈,用清朗嗓音说道:“小恩公,你错了,妾身分明是你心中残留的一丝愧意。”
姬朝安骤然沉下脸。
那女子提了提裙摆,裣衽为礼,柔声道:"小恩公以德报怨,既往不咎,乃动之以情; 又许给妾身要修复灵基、助妾身重回修炼大道,画了好大的饼,则是诱之以利。全是看准了明泉宗弟子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在朝不忘翻云覆雨,在野仍记得算计人心,小恩公,你活得累不累?"
姬朝安攥紧拳头,冷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一生都在算计,将整个有羽不,将整个四灵帝国玩弄于股掌,凡敌在前、尽皆灭之,哪怕以自身为代价也在所不惜。百余年来,死在我手下的败寇不计其数,白骨能铸成墙、铺成路,凤座之下亡魂如海,区区一个林秀意,又算得了什么?”
那女子站起身来,仍是笑道:“小恩公所言极是。更何况,
此乃阳谋,妾身半点也不怨。小恩公着实不必心存愧疚,倒令魔物趁虚而入。”
她刚起身时还是林秀意的模样,起身到一半时身形轮廓模糊,裂为两半,以至于站直了时,已化作了两个人形,声音也化成一男一女,合奏般叹道:“只怨娘/爹走得太早,不能为八郎挡风遮雨,令八郎一生颠沛,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男子相貌平凡,一身青色书生衫,沉稳神态中难掩悲痛,深深垂下了头。
女子与他并肩而立,温婉清秀藏不住病容,掩面而泣。
“八郎,八郎,是爹负了你是娘负了你”
姬朝安两眼通红,狠狠瞪着面前的幻影,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咬着牙道:“竟然拿我双亲做文章”
黑雾在泥地中悄无声息渗透,触碰到姬朝安双脚时才骤然升腾,将那小童一点点吞没包裹。
仿佛抚慰人心的低喃。
吞下桃核,逆转光阴,再回从前,弥补心中所有缺憾。
远离洛京这潭浑水,从此承欢父母膝下,有长辈庇佑,家庭完满,身有归处、心有所安。
天下间,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如他此刻归家的心愿重要。
半空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仔细倾听,则是不知多少人在唱民谣。
日出在东,吾儿乘龙,衣着朱紫,腰佩璜琮。
日落在西,吾儿欢喜,无灾无病,无忧无虑
虽然桃树已不见踪影,那八个被姬朝安挂在桃树枝上的祈福绣符却仍留在原处,此时化作八个青色光点,环绕着纹阵盘旋,在空中形成了青色的圆环。
数不清的人影在圆环中出没,有陶村的农妇牵着子女走在田埂上,有洛京的男子将幼童放肩头上,有岷州的年迈祖辈在含笑眺望孙儿孙女嬉戏游玩
人影越聚越多,歌声则愈发响亮,汇成洪流,形成怒涛,一波比一波汹涌,冲散了包围姬朝安的黑雾,如同水流冲走了污秽。
那小童血红的双眼陡然睁开,冰冷看向纹阵中央。
自纹阵中
缓缓挤出一只手,连带着是包裹黑衣的手臂,修长手指微微弯曲,手心向上,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渴求与急切。
姬朝安毫不动容,反倒低下了头,凝视着被紧紧抓在手里的徐山桃核。
八个光点当中的一个突然光芒爆涨,少年的声音同时也压过了无数人汇集的合唱声。
“朝安!快醒醒!我不要桃核,更不要解咒,书也不念了,朝安,快醒来,只要你醒来,我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兔子!”
那小童漠然如面具的面容渐渐浮出笑容,躯壳中最后一丝黑雾也被冲刷干净。他陡然转身,看向青色光环照不到的远处。
被冲刷、驱散的黑雾在歌声无法触及之处重新汇聚,再度形成了成年“姬朝安”的模样,神色冷淡地同小童对视。
姬朝安伸手握住了赤金镯子镶嵌的最后一颗宝石,也是他从未动用过的烟灰色宝石。
自其中抽出一道灰烟,那灰烟如活物般在他手中拉伸变形,化作一柄长弓,除了颜色灰蒙,外形与乌号弓竟有七八分相似。
最后的一颗烟灰色宝石,拥有复制法宝的神奇功效。
姬朝安拉开了伪造的乌号弓,弓弦张开如满月,箭矢飞过如流星,正正刺穿成年“姬朝安”的额头。
人形崩裂、黑雾四散,这次却如同遭到什么侵蚀一般,渐渐消散减少,彻底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声宛若幻听的叹息。
那是留在亡国妖后姬朝安心中的恶念,经历百年酝酿,经历阴谋与杀戮的洗刷,根植于魂魄,伴随他穿越光阴之河,重回人世。
若再悉心浇灌,总有一天,还会结出黑色的果实。
其名有三,一曰仇恨,二曰愤怒,三曰不甘。
然而,姬朝安都不需要了。
灰色伪弓消失在宝石中,姬朝安血红的双眼恢复清明,他一把抓住了纹阵里伸进来的、少年的手。
足下骤然腾空,他的身影没入纹阵之内。
轰然炸裂声在耳边持续鸣响,连脚底都在震动,大大小小的石块雨点般在身边砸落,多亏了高槐身手灵活,背着他几次险险躲开。其他人却运气颇差,伴随接二连三的惨呼,
数个颜家军的士兵、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天坑中的十几个陶村村民都被巨大石块砸成了肉饼。
姬朝安才清醒过来,就见眼前天塌地陷,一时间也有些懵。
几个慌不择路的村民后背生出双翼,企图自天坑上空逃离出去。
拼着被落石砸伤的风险,才不过飞了十来丈,便撞上了无形顶棚,再不能升高半寸,反倒如同被蛛网粘住的飞虫般困在半空,挣脱不了。
随后自地面窜出几条细长干枯的黑色树枝,将那几个村民刺了个对穿。
分明是青壮年的躯壳,眼见着被黑雾侵蚀,眨眼吸光精气、寿数,变作苍老干瘪的死尸,当作果皮残渣般扔到了地上。
隆隆颤动的地面,稳稳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上半截尚有人形,后背生着漆黑骨翼,下半截却分叉出数十上百的树枝形分叉,有如百年老树盘根错节,一半牢固抓着地面,另一半则如触手般四下游移、捕猎活物。
成百具尸首分成四五份,成串地挂在漆黑树枝上头,个个干瘪苍老,如同风干鱼串似的,被那两个黑影夸耀般在半空甩来甩去。
姬朝安伏在高槐后背,低声问道:“地震了?殷鹤山也入魔了?桃树不见了?村民被桃树吐出来了?”
高槐道:"是,是,是,是,不愧是朝安,全都言中了。"
他回话时气息急促,却展颜笑道:“你可算醒了,那臭和尚竟然没骗我。”
常无生已不知所终,恐怕在地震初始便脱身撤离了。
姬朝安见高槐额头渗汗,扯了袖子替他擦拭,说道:“少拍马屁,快放我下来,你今日的时限只怕已经到了。”
高槐咬牙道:“不妨事,先逃出去再说。朝安,你也找找路。”
姬朝安皱眉道:“这处天坑本就隐秘,如今山体崩塌,通路早就被落石堵住,若要撤离,唯有自空中”
他仰头看向半空,极为模糊的灵气痕迹在空中交错纵横,形成封闭阵法,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唯一的退路。
半堵巨大山墙伴随着震耳轰鸣坍塌,比房屋还大的石块砸落下来,连地面都在发颤。靠
着落石较少的那处山壁下则亮起了浅金光芒,形成一个圆滑弧顶,形似个硕大的蘑菇伞盖张开,覆盖约五六丈范围,护住了颜家军数十人。
那些军士则朝着四面招着手大喊道:"这边这边!速来避难!"
以高槐为首,零散众人全都往那金光蘑菇下冲去。
先到的自然安然脱险,落在最后的数十人却惨呼一声,胸口血口洞开,钻出条黑色枯枝。枯枝另一头蜿蜒约两丈的尽头,却正是从殷鹤山断臂的位置长出来的。
他形容枯槁,惨白的皮肤上黑纹交错,血红双眼露出狰狞笑容,纵声大笑,在众人回神之前陡然一扬,枯枝将数具躯壳接连甩到了半空,与半空的落石相撞,刹那间没了声息,只落下满天的血雨。
"痛快痛快!杀人真是天下第一的销魂美事,比睡了飘香楼的头牌还要舒服十个八个哪里够,你们,全都给我死在这里!"殷鹤山满脸染着猩红,狂笑着甩开长鞭般的枯枝。更多枯枝自他肋下穿刺开皮肉钻出来,仿佛什么多节的怪虫般胡乱舞着节肢,成百枝条夹杂在落石里,重重地横扫向蘑菇伞下方聚集的人群。
有颜家军的精锐、也有陶村的老弱病残、平民百姓。
身材高大的黑胡子校尉忙喝道:"禄存、巨门,持盾回防!"
五十六名军士齐声应诺,摘下后背的半人高铁青色圆盾,围在最外层,当枝条扫来时,为首军士喝道:"起!"
众人齐齐举高了圆盾,层层叠叠衔接如龟甲,伴随震耳撞击声,竟生生挡住了魔物全力一击。
然而不等他们松口气,傅抱云又至,他只一挥手,后背组成黑翼的枯枝散开,重新纠缠成巨锤形状,带着沉沉风声砸下来,竟将圆盾阵型砸得往伞中心内移了足足五尺。几名首当其冲的军士口吐鲜血,小腿陷入泥土中,臂骨、腿骨同时折断。
闷哼声夹杂着阵中心男女老幼的百姓惊恐哀嚎,一时间吵闹得仿佛人间地狱。
好在场面紧张忙碌却不慌乱,安抚民心的、指挥的、传令的、施救的、换班的、持阵的,颜家军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高槐想要帮忙,却被个至多十七八岁出头的少年军士给拦住,说道:"你们两个小孩能做什么,好生与村民一起待在阵中。且放宽心,孔老大必定能带我们安全逃离此地。"
高槐只觉自己被小觑,格外愤愤不平。姬朝安却无暇安慰他,而是继续仰头盯着空中的灵气走向,突然开口说道:"这是南先生的手笔。"
高槐立时问道:"南先生?南山鹤?高耀的狗头军师?"
姬朝安点头,说道:"鹤类都有纺织天赋,更有出类拔萃者,以天理为经、地理作纬,用灵气织出封门网,能困人挡路,且因动用天地之理,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令天下众生皆入网,故而封门网亦循天道,需留一条生路,否则封门网难以成型。网开一面的说法,正是由此而来。鹤类修为越高,越能将生路收得狭窄且隐匿,难以破除。若与织网鹤斗法,只需找寻到藏起来的生路,封门网即刻得破。但,唯南山鹤的封门网从未被破过,故而被戏称为绝户网。"
高槐沉了脸色,怒道:"既然是那胖球,自然是冲着我来的。"他咬着牙沉思,忽然说道:"朝安,我去烧了它,我倒不信了,这什么绝户网当真能挡住我的天生神火。"
姬朝安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天生神火?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犼身来?"
高槐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想不出借口来了。
姬朝安道:"这可不比千岁山,总不能将颜坤琪的部下同无辜村民们全都灭口。"
高槐怔怔问道:"千岁山?是什么?"
姬朝安道:"湘州千岁山,鸠五家为夺宝而封山,是夜天降大雨,不仅夺宝失败,上百家丁也无一幸免。"
高槐生得俊颜清朗,只看一眼都令人赏心悦目,如今露出些许慌张神态,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叫人狠不下心来,他低垂着头,颤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姬朝安却不为所动,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高槐喃喃道:“总、总而言之,大不了我烧了网逃走,鱼死网破,也不去念书了,偷偷躲起
来便是。不然困在这里,如何是好?”
短短几句话间,巨石与两个入魔怪物联手,砸得浅金罩顶出现了裂痕,受伤的士兵撤换了大半,挤挤挨挨打人群中血腥味一刻比一刻浓烈。陶村村民们自然也见到了,或是放声大哭,或是发了疯般朝罩顶之外冲出去。
颜家军士们不得不将这些发疯的村民一一打昏过去。
却仍有漏网之鱼冲出护罩,顷刻间被枯枝吸干了精气。
姬朝安依然稳稳握着高槐的手,不许他擅自变身,一面沉声说道:“南先生的封门网无人能破,不过是侥幸不曾碰上能破的对手罢了。然而今次算他倒霉,偏偏碰上了一个。”
高槐忙问道:“是谁?这种时候还藏头露尾像什么话?我去将他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