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三更天时,更鼓敲了又敲,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御华殿内,床榻前的烛火昏黄,为寂静冷清的东宫染上烟火气,烛光投射在床上人儿的脸上,鬓边的乌丝下晕染出阴影。
睡梦中的面庞雪肤俏鼻,紧闭的凤目上睫毛挺翘,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直到殿中传来不深不浅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榻前,宽肩窄腰,满身贵气。
穆殷惺忪着眼醒来,狼狈地从榻上爬起。
一身玄黑蟒袍的霍封玄逼近她,蛟龙暗纹与暗红的太监袍纠缠,连声音也变得暧昧起来:“今晚陪陪孤。”
一步,两步,霍封玄将她重新按倒在榻上,双手自穆殷腰侧穿过,轻轻将她拢抱住,修长灵巧的手指解下腰间玉扣。
“孤不想再忍了。”
他将下巴抵在霍封玄肩窝处,温热的气息尽数落在脆弱敏感的侧颈,激起一连串细小的疙瘩。
说完,放于腰上的手臂收紧,挺直的鼻梁顺着耳廓线条下滑,至侧颈流连辗转。
穆殷垂下眼眸,舒展身体,任由他动作。暖色烛光里,交叠的身影染上几许温情缱绻。
外袍、中衣、下裳……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动作戛然而止。
霍封玄眸色一沉,眼中的旖旎色彩不再,阴森的面孔转向她,幽幽地说:“你欺瞒孤。”
“奴才不敢。”穆殷颤抖着声音答道。
压在身上的人仿佛忽然被触到了逆鳞,眼底凛冽杀意骤然泛起,单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孤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下巴被捏得生疼,正要挣扎时,耳边传来一声声呼唤:“将军,将军。”
穆殷恍惚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眉心,对侍女沛莲说:“我没事。”
“人质押过来了吗?”
穆殷不期然又想起梦中的那抹高大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沛莲点点头答道:“回将军,已经安排在明德堂了,由安婶带着几个姑娘照看着。”
“去看看。”
沛莲做事她一向放心,只是无由来的,想看看他。
将军府坐落在皇城脚下,四通八达,轩昂壮丽,屋脊建造的雕龙,鳞爪张舞,双须飞动。
穿过曲折回环的长廊,便来到了明德堂。
月明星稀,随风而动的竹枝影影绰绰,映出屋中那抹身影来。
霍封玄随意坐在地上,几缕鬓发散落下来,四肢被生锈的铁链锁着。
穆殷注意到,他的玄黑色锦袍已经皱作一团,月白色束腰上泛着血色,周身狼狈。
“沛莲,松绑。”穆殷道。
听见说话声响起,霍封玄抬起头,薄唇微微翘起,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多谢将军款待。”几缕发丝落在他的稚眉间,显出些凌乱,与梦中的精致尊贵全然不同。
“你们都先出去。”
穆殷打发走了沛莲一干人等,屋里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被铁链缚住的时间过长,霍封玄的手腕处是一圈明显的勒痕,甚至渗出些血丝。他皮肤冷白,红痕有些触目惊心。
穆殷蹲下来,手在他的伤口处轻抚,“疼吗?”
穆殷出身将门,自小摸惯了兵器利刃,手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当她手放上去的时候,霍封玄感觉到有些麻麻的,痒痒的。
他将手腕抽离出来,“不正合你意?”
穆殷的双手顿时无处安放,泛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到了将军府,以后我定会保你无恙。”
穆殷杏眼中含着真挚,轻声承诺道。
“保我无恙?”霍封玄挑眉反问她。
他冷哼一声,扯开玄衣,露出一部分白皙的结实的胸膛,上面赫然是道丑陋的剑痕。
“将军好像记性不太好,需要我提醒你这是拜谁所赐吗?”他说。
那时的决绝历历在目,穆殷一想到此,便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双手颤抖着抚摸上那道凸痕,一时间难以言语。
霍封玄正要拉起衣襟,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的呼吸。
穆殷将柔唇轻轻贴在那处疤上,霍封玄顿时感受到一阵异样的酥麻感。只一下,穆殷的唇很快便离开了。
她说,“过去的伤害我不能否认,但今后,只要你要,我再陪你打一个江山便是。”
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靠近了霍封玄。
柔唇印在他的下巴处,试探地轻触摩挲。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两行冰冷的泪水滑下,令霍封玄的心弦颤动不已。穆殷在他的下巴、脖颈处辗转流连,轻柔吮吸,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他们二人靠得极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绒毛,霍封玄呼吸逐渐变得灼热。
正当穆殷的吻要落到他的唇上时,她一把被推开了。
“将军这是在犯贱?”
穆殷抬头,对上的便是这副戏谑的目光。
“吃一堑长一智,本王记性可好着呢!”
他拉好自己的衣襟,靠在墙上,一副嘲讽的笑意。
穆殷从地上起身,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狼狈。
霍封玄缓缓阖上眼睛,面容冷峻如冰。他说:“滚吧。”
看着他睡着时直挺的鼻梁,长眉如剑,穆殷的心里又是无由来得一阵绞痛。
她又想起了在卫国东宫中的那段日子,霍封玄睡在她面前,醒来时会漾着抹笑,喊着:“阿殷,给本王沏茶。”
穆殷记得初到卫国时,东宫在绿树掩映之中,整齐的瓦房与古朴的亭廊交错,没有多余的装饰。
就如同那时的霍封玄,时刻敛着锋芒。
当初,穆殷刚作为俘虏被抓进天牢关押时,还未听过他的名字。
牢中的生活单调沉闷,被狱卒鞭打着做些脏活,每日吃着清汤寡水的粥,馒头上铺着一层扬起的尘土。就这样在牢中呆了三月有余,恰逢酷暑时分,牢里闷热潮湿,逃窜着大量的鼠蚁。
卫国天牢戒备森严,想要逃出去难比登天。
阴雨绵绵的一日,狱中虫子泛滥成灾时,狱守带来些毒虫的药剂,说是要在各处都洒上一些。
穆殷看着那瓶白色的药剂,脑海中不断迸出一个声音,“置之死地而后生。”
夜间,她趁着狱守不留神,喝下了些杀虫药。
刚开始只是双颊有些痒,接着呼吸发紧,不过片刻,便开始口吐白沫。
那狱守看到这副摸样,骂了声“晦气”,却不知该如何处理,毕竟是敌军要犯。
穆殷在地上挣扎时,突然伸出手在狱卒垂着的手上挠几下,痛苦地看着他。
狱卒一下便慌了神,生怕自己被传染上。
气愤之余,对着她便是一通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臭娘们,要死了还要拽上我。”
他终日面对犯人,下手没轻重,过了会儿,见穆殷没了声息。
狱卒颤颤巍巍地将食指放在她人中处,探不到呼吸。
一下弹出很远,“死、死了……”
狱卒定了定神,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趁着天黑,独自将穆殷抬到了乱葬岗上。
当夜,穆殷醒来时,大雨滂沱,周围乌漆抹黑,泛着些许阴森。
她用力扣着喉咙,强迫自己将白天喂进去的药物吐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吐出的秽物。
残存药剂毒素的面色白得瘆人,她撑着往外走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个刚死去不久的太监。
他面色依旧红润,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
穆殷蹲了许久后见没人来,颤抖着扒了那太监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自有了那身太监行头,一路便可东躲西藏,终于混去了净身房里头。
恰巧赶上一批新的太监进宫,他们在净身房中被阉割以后,便在腹部遮块白布,躺在木板床上养伤,有的太监白布上还在隐隐渗出血迹。
穆殷反应极快,趁着守门的老太监不在,其他太监疼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也跟着遮了块白布躺下。
她自小在跟着家父行军打仗,在军营中性格豪爽随和,没几日,便和周边的太监混了个半熟。
再者这时穆殷连净身的环节都免了,隐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便跟着浑水摸鱼地进了监栏苑,分了个洒扫太监做。虽然会时常受到老太监的刁难责骂,但总算是暂时性的性命无虞。
自那以后,她便每日重复着喂马除草的行当,对于今后的出路两眼茫茫。
直到那日,他看到了杨振,卫国太子霍封玄帐下的门客。说是皇室的赛马活动将至,特来为太子殿下挑匹良驹。
当天,杨振便挑了匹宛国进贡而来的汗血宝马,鬃毛整齐,四蹄强劲有力,眼神透亮。
管事的老太监急忙向众人安顿,说是明日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试马。
穆殷在心里暗暗想:她的机会来了。
是夜,穆殷便到伙房取了几个葱头,剥了皮,辣得她直流眼泪。
此时已是深夜,穆殷看四下无人,马儿也已经入睡,便用绳子将葱头垂挂在那匹良驹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熏了一夜。
待到五更天时,又偷摸着将葱头取走。
第二日,霍封玄果真来了,那是穆殷第一次看见他。
一袭银白色大氅,雪白的毛翻领从前襟一直搭到肩后,领口金线织就的忍冬纹精美密实。
他眉峰如刀,眼睫漆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看到彼时这样高高在上的霍封玄,穆殷没由来得开始犯怵。
试马时,待到将那马牵出棚里,它果真半眯着眼,细细看去,眼框周围湿漉漉的一圈。
在其他人还未发现端倪时,霍封玄已经翻身上了马。
沿着跑马场溜了一圈后,管事太监还在一旁奉承着,“果真是好马,殿下威武。”
忽然,那马眼睛钻了风,便像是受惊了一般,烦躁异常,不听使唤。
霍封玄急忙勒紧缰绳,马脖儿使劲往后仰起,前蹄子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
管事太监被吓得不轻,叫唤着保护殿下。杨振也看到自己主上遭遇危险,二话不说便要跳上马去营救。
却被穆殷一把拦下,她垂着头说:“杨公子,让奴才试试。”
说罢,她拿起旁边红木桌上事先准备好的刀具,瞄准后将匕首射过去,一把割断了马肚带,卸下了马镫子。
此时霍封玄虽不再被马拘着,却依旧被困在马上绕着场子跑。
就在马儿要撞上前方的桩子时,穆殷借着股劲儿腾跃而过,一掌劈上了颈脊,马便应声倒下。
随后,她对霍封玄喊道:“殿下快走。”
霍封玄身手倒也迅速,起身跳下马便回到了安全处。
下了马后,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此时穆殷蹲在马前,双手轻轻抚摸着马鬃,暗中用着安神香熏着,没一会儿,马儿便温顺下来。
霍封玄整理好自己的衣襟,临走时,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穆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