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凡四(是一条通向未知,却足够两)
宴春换好衣服, 准备和伏天岚去侍剑院。
衡珏派门中其实还是到处仙花灵植遍布,只有康宁院被伏天岚故意改了阵法,让气节同凡间一样。
这是宴春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 她不喜欢四季如春, 更喜欢凡间的季节更迭。
只是宴春现在对这些已然不甚在意, 她换好了衣服,看了看康宁院纷飞的大雪, 又仰头看着天幕,心中百感交集。
“走吧母亲, 我们去见父亲, 我会亲自劝他的。”宴春对着伏天岚笑,她一身鲛纱法衣, 乃是伏天岚曾经为宴春炼制,期盼着她同荆阳羽结为道侣的时候穿的。
宴春穿着这层层叠叠如云雾绕身的法衣,墨色的长发垂落腰下,她头上却是一柄火红的翎羽簪。
是宴春在百宝箱发现的,不知道尹玉宸什么时候偷偷放回去的。
从前宴春压不住这等艳色,但现在她许是进入了脱凡境, 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眉目似乎都长开了一些, 眼角眉梢, 隐隐透出清清冷冷地孤意。
从前经年久病的苍白唇色, 现如今色泽艳红, 头顶随风化火的翎羽簪,只添她更艳却不会压住她的姿颜。她站在院中, 如白雪之中傲立的红梅,带着让伏天岚惊心的盛放之美, 也有让她陌生的疏离冷淡。
伏天岚一时间看得有些愣神,宴春又对她笑,嘴角梨涡总算让伏天岚找回一些女儿的熟悉感。
宴春说:“走吧,母亲。”
宴春和伏天岚一起去了侍剑院,侍剑院里面也同康宁院一样地四处飘雪,剑修多数讲究苦修,例如北松山之所以剑修多,正是因为北松国经年酷寒。
寒冷和艰辛甚至是生死边缘,才更能激发出剑意。因此侍剑院基本常年飘雪。
宴春和伏天岚走近路,进了侍剑院之后,便见古松冷雪的院落之中静谧无声,处处都透着森森肃意,而无数悬浮于半空的芥子叠阵之中,剑修们都在勤奋苦修。
宴高寒便正在其中,他如今模样,分明还是二十几岁驻颜时的模样,可这些年他的眉心经年皱着,活生生皱出了一道竖纹。
虽然修者驻颜之后容貌不改,眼中沧桑却是无法隐藏,他看上去给人的感觉便是一位威严的大能剑修。
宴高寒本来准备和往常一样,在这叠阵之中的雪原练到没力气,再回康宁院。
可他很快破了叠阵出来,手中长剑感觉到他的剑意正在铮铮嗡鸣,他愣愣看着宴春半晌,才开口问:“你醒了啊。”
医阁的长老来看了很多次,都说是宴春自己不想醒过来,具体的原因他们猜测是历练场中遭受的事情让她想要逃避。
不过脱凡境的修者,就算是睡上个几十上百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宴高寒知宴春自小心性,又知道了她这些日子的经历和曾经想要神魂离体的决绝,只以为她要睡上很久,又是心疼又是内疚。
没想到宴春这么快就醒了,还来这里找他,宴高寒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比起伏天岚,宴高寒更是只会闷头做事,不知道如何表达关心喜爱的。
还是宴春先对宴高寒笑,安抚道:“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但我一直知道你和母亲守在我身边。”
宴春说:“让你们担心了。不过父亲,你最近都不回来看我,所以我醒来看看父亲是否不要我了?”
宴高寒动了动嘴唇,眼眶都有些红。但是他到底比伏天岚克制许多,看出女儿如今变化,也不过分外露自己的情绪,眉心竖纹深刻,自我克制的表情更严肃了。
“说什么胡话。”宴高寒严肃道。
宴春笑笑,从前她会扑到父亲怀中撒娇,这一次也走到宴高寒近前,轻轻抱了他一下,很快后退。
宴春说:“父亲,我从前总说同你学习剑法,一直都不肯好好努力。”
宴春说:“我以后会好好学习的。”
这句话宴春说了很多年,但每次都找不到人影。
宴高寒听她这么说,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回头看了一眼侍剑院中的叠阵,绷紧的脸皮松了些,说:“你若是来,这些芥子叠阵你可以选。”
这是宴高寒十分过火的宠溺了,这些芥子叠阵都有着严格的等级,他门下弟子是万万没有选择权利的。
宴春笑起来,伏天岚也红着眼睛笑起来,砸了下宴高寒的肩膀。
一家人总算恢复了些许昔日的感觉。
宴春当天还真的进了个叠阵之中,找了一把剑练了练手,晚些时候还跟随伏天岚去了一趟天衍殿,又看了一阵子推演之术,黑天才回康宁院。
宴春苏醒的事情很快在门中传开,友臣当晚就到了康宁院,见了宴春之后,百感交集,连连叹息。
“我只道大师兄那个弟子是性子偏激了一些,却没想到他竟然偏激至此。”
宴春一整天都表现得就真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来,伏天岚和宴高寒因为种种原因,怕刺激宴春,并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尹玉宸。
友臣提起,宴春这才露出些许恼恨的神色,不过很快也变成了怅然。
“门中都以为你和莫秋露当时是一起中了魔窟里面大魔的道,”
友臣说:“我们司刑院对外也这么说,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真的知道,甚至真的见过供生之术。以后若是有人问起,师妹,你也不要非说得多么清楚,这种事情,越说得清楚,就越不清不楚,毕竟我们是正道门派,你懂吧?”
宴春点头,“二师兄放心,我都懂。”
她知道友臣这次来,就是专门告诉自己不要乱说话,决不能让让外面传起来,衡珏派双尊之女动用邪术献祭弟子脱凡。
“嗐,师妹,我不会说话,”友臣一张端方君子的脸,有些苦恼的挠了下头,说:“但是,就是吧……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想多了,反倒辜负了那孩子对你的一片心。”
宴春心里一闷,却还是点了点头。
友臣又说:“你一觉睡了好几个月,现在都十二月末了,凡间今夜该是除夕夜呢。”
他说:“对了,你大师兄闭关的事情你知道吗?”
宴春摇头,她今天看似正常,但其实哪哪都不正常。让伏天岚始终担心的原因,是本该哭闹拒绝,本该询问历练后续的宴春,什么也没有问。
“师妹啊……”友臣叹息,想要摸一摸宴春的头,手抬起来,却看到了她头上的翎羽簪,顿时被蛇咬了一样缩回来,想起了这簪子之前一直都是荆阳羽那个小弟子戴的。
“你……哎,”友臣要愁死了,他实在时不擅长这个,但是他如果不来和宴春说,难不成要让荆阳羽那个锯嘴葫芦来么。
那怕是多年的同门情谊真的要没了。
“你大师兄他当时在魔窟边缘,也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他那个人,他……”
“我都知道的,”宴春说:“二师兄,我都明白的。”
宴春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认真道:“我还很感激他,若是他不曾砍我两剑,打断邪术,我才会真的无法接受。”
她能接受身体里有尹玉宸给她的一切,却无法接受自己融合了莫秋露一切。
友臣一愣。
宴春继续说:“我喜欢大师兄那么多年,当然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所修之道。若没有他那裹挟着肃正剑意的两剑,我怎么可能在驱邪劫闪之下侥幸脱凡?”
“且代掌门怎么能当着门派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徇私?”宴春笑的温和,眼中却有让友臣心惊的凉意。
这种凉意他从前总能从那个不开窍的荆阳羽眼中看到,有时候觉得他这样不太好,但大部分的时间,都觉得他这样子,再没有更比他适合做掌门人的那个位置了。
可现在这种凉薄出现在了向来至情至性的小师妹眼中,很难不让友臣觉得难受。
“大师兄闭关,门中的事情只能二师兄多受累了,”
宴春表情温和地安慰友臣:“可惜我这个小师妹不尽职,没能力为你分担。但我既然醒了,二师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知会一声便好。”
不对劲。
不对劲的严重啊。
宴春说了一堆理解,却根本没问起荆阳羽为什么闭关。
她大师兄叫的依旧亲热,理解他身为代掌门的职责,却不关心他为什么突然闭关了。
友臣看着宴春,片刻后当真说道:“本来这件事不想来烦师妹的,可是既然师妹说了可以帮我,那我便直说了。”
“我确实忙得要死了,你大师兄……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门中其他长老也未必轻松,自那次历练之后,魔窟便在凡间屡屡现世,按下葫芦浮起瓢。”
友臣真情实意的焦头烂额道:“现在各地小宗门请求协助和驱邪的灵鸟快把司刑院淹没了。”
“连三国国师也屡屡送信回来,说国家也不安定,邪祟频繁且种类繁多,权势倾覆也有邪祟参与其中。”
“修真界各个大门派全都派了高境弟子下山,衡珏派也派去了不少,现在魔域那边也去了人,还没能寻到魔窟屡屡现世的根由。”
宴春听得表情凝重起来,友臣道:“师妹,凡间怕是要乱了,魔族那边每每有魔神更迭,必将引起人间动荡。”
“现在门中积压的事情多不胜数,大多数倒还能拖一拖,但有件事已经拖了几个月了,你若是能帮忙处理了最好。”
友臣觑着宴春神色说:“毕竟解铃换需系铃人,处理了这件事,也算是你步入脱凡境之后了却了‘尘缘’。”
宴春看向友臣,已然猜到了友臣这一大堆废话的铺垫,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秋露还活着?”宴春问。
友臣点头:“活着,但是一直都没有处置。当时历练场中出来,当日在其中残害同门见死不救的弟子们,全部都被废去修为赶下山了。”
“莫秋露与你之间的邪术不算,她并未曾做成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却也曾经动了残害同门的念头。”
“你大师兄打断供生之后,她侥幸活命,只是被抽干了灵府和部分生机,你大师兄说……”
“莫秋露如何处置,要你醒过来后自己决断。”
这算是荆阳羽助宴春脱凡的最后一步——了却尘缘仇怨。
宴春听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出声。
她笑得有点不可抑制,好一会才收住,眼角都笑出了两朵泪花儿,唇红齿白梨涡深深。
她想,荆阳羽还真是公正无私。
宴春不怨他那两剑,但是他那两剑,确确实实斩断了宴春和他之间所有的情爱。
而莫秋露因他的公正而活,却也要因他的公正而死了。
宴春只是在笑,尹玉宸当真是蛇蝎心肠好算计,莫秋露说他是毒蛇,竟然也没骗自己。
当日那种状况,尹玉宸跳下魔窟后供生开启,他就是算到了供生开启后,她被魂丝拉扯,无法随他而去。
荆阳羽当时在场,魔窟已经得到控制,邪术开启,荆阳羽必然打断。
但他若是胆敢打断供生,便是亲手斩断了和宴春之间的一切情爱,因为情爱很多时候,是和大道相悖的。
若他敢不打断,代掌门为情爱徇私,枉顾人命,荆阳羽必将道心破碎被逐出山门,说不定当场入魔。
宴春真是恨尹玉宸,心里也骂他毒蛇。
对着友臣点了点头,问:“她交由我处理的意思,是我可以定她生死么?”
友臣没说话,只是对宴春笑笑。
自然可以。
宴春趁夜去了司刑院,在司刑院的大堂上首位端坐。待司刑弟子把莫秋露带上来的时候,宴春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愣了下,而后手上拖着一方似洪钟的法器,走下高台。
莫秋露看到宴春也愣了下,没有发疯哭泣,也没有癫狂大笑,只是轻轻叹口气。
像老朋友打招呼似的,开口说:“水云,还是你赢了啊。”
司刑弟子把莫秋露带到之后,都悄无声息站到一旁。
宴春走到莫秋露面前,看着她容颜憔悴满头白发,回道:“我最烦你叫我的字,我们本也不熟的。”
“怎么不熟?你看我如今不像你了么?”莫秋露微微仰着头问。
宴春说:“你我从未像过。”
“我以为荆阳羽给我诊治,留我活命,是舍不得我……至少舍不得我这张脸呢。”莫秋露眼中无波无澜的叹道:“原来是留着我的命,卖你的好啊。”
“你对荆阳羽着魔了,”宴春轻笑一声说:“他连亲手养大的师妹都能劈成两半,你还指望他图你色相啊?”
“他是代掌门,未来衡珏派掌门人啊。”宴春说。
“是啊……掌门人嘛,总格外的无情些。”莫秋露附和。
“你我这是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莫秋露看着宴春说:“你变了不少,那毒蛇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
“恨死我了吧?”莫秋露拢着双手,一身素色衣袍,一头的白发,却也并不显得狼狈。
她看了看宴春手中眼熟的法器,笑道:“你还真是记仇,这是真的裂魂吧?”
“动手吧。”
莫秋露坦然看向宴春,闭眼顿了片刻,没见宴春上前,还好心提醒:“他当日在我内府动了手脚,促使我心中欲念千百倍被放大,我才会发疯。我劝你不要太痴心,他供生于你,也未必全为你,我听荆阳羽说他内府经脉满是瘢痕,本也修不了正道。”
“他算计我,未必没有算计你。”
莫秋露脸上不带挑拨之意,只是平静地说:“但他应当确实很爱你。爱的连他不在了,也非得把情敌逼到绝境亲手斩断和你的缘分。”
“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又未必不清楚。”莫秋露看着宴春没什么表情的脸,说:“你现在像荆阳羽你知道吗?”
“我从前说错了,你命是真的好,仙君爱你,毒蛇也爱你。”
宴春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莫秋露,仔细体会着,一遍一遍地体会着,分析着自己。
她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恨莫秋露了。
“别怪我话多,我被关的这几个月,都没人跟我说话。”莫秋露说:“我现在理解当初你被关在涤灵池的感受了。”
“我只是没人可说,你是没人听你说,你爱的人都不信你。”莫秋露说:“那样更可怕,你不软弱,比大多数人都心智坚韧,十一年都没疯,我当时真傻。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你。”
“你斗过了,”宴春说:“我差点就去死了。”
“那也不是因为我吧。”莫秋露说:“你那时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不信你看见了命魂镜么?”
“我信了,现在估计你父母也信,命是真的能改的。”
宴春微微摇头,举了举手里的裂魂说:“这个是真的,我想让你试试真的裂魂。”
莫秋露嘴唇抖了抖,她其实还是不想死,她没法做到真的坦然赴死。但她今天怕是非死不可了。
可大梦初醒,她对自己发疯,自己在秘境里面要弄死宴春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尹玉宸在她身上动的手脚,只是放大心中的想法,她当时是真的魔障了。虽然没得手,但却是对宴春动了杀心。
她最初……只是想要利用宴春的势力,没有真的想过杀她。她最初甚至痴心妄想过,或许她们在共生的两端,真的能和平共处。
可那一切都只是妄念罢了。人一旦入了妄,怎么可能会满足眼前?
她渐渐的,就什么都想要了。
可她现在明白了,宴春的东西,她一样也要不起。尤其是荆阳羽。
“来吧。”莫秋露再度闭眼。
宴春毫不犹豫地将裂魂罩在了莫秋露头上。
而后催动灵力灌入法器——只听一声很轻的“咚”,如冰凌落入冰河。
整个大殿顿时一肃,而后一阵寒冷刺骨的威压霎时间扫的在场司刑弟子们个个心神不稳。
宴春一动未动,看着莫秋露当场跪地,七窍流血。
宴春把裂魂收起来,看着莫秋露瘫在地上,眼神涣散——裂魂一声,神魂离体,经脉尽裂。
宴春已然是脱凡境修者,看到莫秋露离体的神魂之后,直接抬手结印,一个泛着金光的固魂印朝着她离体的神魂盖了上去。
莫秋露只感觉脑中嗡嗡作响,再睁开眼,她竟然还活着,还在司刑殿之中。
宴春半蹲在她面前,问莫秋露:“真的裂魂,感觉怎么样?”
莫秋露一开口,一口血呕了出来。
宴春竟然伸手来扶她。
莫秋露以为她要折磨自己慢慢享受,便也咬牙站起来了。
是她欠她,她还就是了。
莫秋露闭了闭眼睛,咬牙站稳,对宴春道:“还不错……果然……真的法器,没那么夸张的灵光。”
宴春看着她,松开手,微微歪头说:“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耳边嗡鸣,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件不合身的点衣服?沉重的还不如方才神魂离体时候轻灵对不对?”
莫秋露看向宴春,前襟染血,宴春继续道:“我和你戴上共生颈环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感觉。”
“你急着想真去死吧?我当时就是和你现在这样,想要来个痛快。”
莫秋露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一句对不起,她知道自己不配说。
“看吧,我给你盖了固魂印,你死不了,想死也死不了,当时这固魂印就是我大师兄亲手给我盖的。”
“你以前觉得我舍不下那么好的他,但其实他在我这里,为你动容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我的不舍。”
莫秋露咧了下嘴,却没能笑出来。
她叹道:“我知道了……咳……你宴水云,不喜欢不干净不纯粹的东西……”
宴春又把玩着裂魂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曾被我父母和荆阳羽发现真面目了。”
“我当时只觉得你太能装了,掩藏得太深了,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是我着相了。”宴春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杀我,甚至觉得能和我真的共生对吧?”
莫秋露表情微动,露出一个苦笑。
宴春说:“可人的欲望,很多时候不受自己控制,荆阳羽太好了,太耀眼了,做双尊疼爱的女儿的错觉,也让你着相了。”
“可我早该想到,就算他们都犯糊涂,不肯听我说的看了命魂镜预言,却也不至于连我说你包藏祸心也不信。”
宴春说:“我二师兄一定用他的罚灵测试过你是否对我有杀心,还不止一次测试过吧。”
“呵……”莫秋露笑了,嘴角不断涌出血,“你要杀……就快杀,破案……玩呢?”
她现在经脉尽碎,却又摇摇欲坠地连接着,支撑着。她这身体已然因为供生开始天人五衰,本来就经不住裂魂,一声也不可能经得住,宴春就是故意控制裂魂,留她苟延残喘。
她的神魂和身体脱离,却被宴春生生困在身体里,她现在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期盼宴春快点杀了她,死了……或许一切就一了百了了。
宴春收起裂魂,抓着莫秋露的肩膀,身形一闪,从司刑殿消失。弟子们要去追,但是友臣从后殿进来,说道:“不必追。”
说了人交给宴春,便是交给她,若她跨不过这一个坎,日后修行之上也是步履维艰难以沟通天地大道。
宴春足下生风,身形如电,飞速带着莫秋露掠下了仙山,到了外门地界,出山门的最后一段石阶。
这里没有内门长老院的各种改变时节的大阵,漫天的大雪近乎迷人眼。
宴春也不给自己撑开结界,放下被她带的又呕了血的莫秋露,站在比她高一阶的地方,双手结印,为她开启了山门阵。
宴春对莫秋露说:“你走吧。”
莫秋露眼前重影,浑身战栗,冷的牙齿咯咯作响,她睫毛落了雪,佝偻着身子,雪来不及融化,她看上去好似须发皆白的老妪。
但是听到宴春的话,她猛地转头看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片刻后她笑,笑得声音十分尖锐,她问:“宴水云,你普度众生的毛病又犯了?不杀我,你怎么全你脱凡的道心?”
宴春看着她,表情无悲无喜,但眼中的冷意却在这漫天的大雪之中散了不少。
她说:“放你下山不好么,你不是还有仇没报?你不想活了?”
“你……”莫秋露还要说什么,宴春打断了她。
对她道:“命先记我这里,我随时去取。”
宴春甚至从储物袋之中找到了一件大氅,披在了莫秋露瑟瑟发抖的身上。
“下山去吧,今夜是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了呢……”宴春有些晃神。
刚才一心求死,是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如果可以活,有机会活,莫秋露当然不想死。
她肩膀单薄的厉害,本来因为供生她的寿数就所剩不多了。
这些日子药吊着,她消瘦得很,再被裂魂震了一遭,她现在披着狐裘,如有千斤重。
但她还是拢紧了狐裘,朝着台阶下走了一步。
不过她很快又停住,似是不问清楚,就算活了也活不明白一般。
“你当是在秘境……就是我被那个女修拉去魔窟……你为何要救我?”
“不是你跟我求救么?”宴春看她。
莫秋露没动,宴春又说:“别自作多情了,我确实喜欢普度众生,但你那时候不在我的‘众生’里面。”
宴春说:“但他教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要辩解,不要暴露自己的意图,否则会被误解,甚至被当成疯子。他曾亲自拼着受伤为我演示过,我也已经领教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还会犯那种错?”
宴春竟然真的为她解惑:“那时候魔窟近在眼前,我又没看到荆阳羽来,以为我们都死定了。”
“既然死定了,符文镜之中那么多人看着,我怎么能死成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我是衡珏双尊之女,我可以欺压弟子,却不能见死不救,我就算死,合的也是衡珏派开山祖师的道。”
莫秋露听了之后,站在台阶之下看着宴春,现在觉得自己或许就算得逞了,也做不成宴春。
白鹤困于泥泞,或许会沾染污泥无法挣脱,但是一旦挣脱,它就还是翱翔天际的仙鸟,仙鸟只饮仙露,食灵物,宁可饿死,也不会蚕食‘同类’尸骸。
“而且,你是他留给我的两全。”
“什么?”莫秋露问。
宴春摇头笑了笑,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尹玉宸曾说,有一种鹰,在羽翼丰满之后,会被成鹰抓着自悬崖扔下,逼迫雏鹰在狂风绝境之中,学会飞翔。
尹玉宸做了成鹰,却怕雏鹰真的死去,所以收起翅膀同雏鹰一起坠落深渊。
若雏鹰不能振翅,那成鹰也会和雏鹰一起,惨烈地,血肉模糊地撞死在崖底。
这是他承诺过的,“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哪怕是摔成一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泥。
宴春曾经求的两全是她和莫秋露解开共生,然后莫秋露下山去,她还做宴春,仅此而已。
她的父母给不了,荆阳羽也给不了,他们就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不听她的话,逼迫她接受现实。
可尹玉宸现在用命给她换得了两全,她怎么能辜负?
她再没说话,莫秋露也没有再问。
宴春看着莫秋露一步步走下台阶,在飘飞的大雪之中下山,前襟染血,步履踉跄。
她惊觉这一幕,竟然合了命魂之中她看到的预言。
宴春笑起来,原来命魂镜之中的预言确实是真的。
她还是推着荆阳羽,逼着他跳了魔窟,但雪夜狼狈离山的并不是她。
宴春曾经以为,救下尹玉宸,是命运对她不自量力的惩罚。但现在看来,命运在她胆敢在狂风暴雨的魔窟面前伸手拉住尹玉宸的那一刻,露出的从来不是獠牙。
是一条通向未知,却足够两人并行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