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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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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堂内的坐榻上,阿兰与孟桑相对而坐。

    阿兰的眼眶还泛着红,正小口喝着粥。而孟桑单手撑着下巴,静静注视着她,眼中尽是怜惜与温柔。

    等到阿兰手中的粥碗见了底,孟桑打量着阿兰平静的神情,心下稍安。

    师徒二人合力清洗完砂锅和碗盘,回到内院。

    孟桑从柜中取出一床厚实的布被,领着阿兰去到东厢房,一边与她一起收拾床铺,一边笑道:“还好我前不久将整个宅子里外都洒扫一遍,否则今日还得多费好些工夫呢!”

    经过孟桑多番安抚,加上适才痛快哭过一场,阿兰几乎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模样,周身气场都静了下来。

    听了孟桑所言,她弯了弯唇角:“您当时应该喊我们五个徒弟来帮忙。”

    孟桑眉眼弯弯:“你们平日也很辛劳,好不容易放了旬假,没得来我这儿继续干活作甚?”

    阿兰摇头,神色认真:“这都是徒弟们应当做的。”

    待到将东厢房都简单收拾妥当,孟桑这才拉着阿兰坐在床榻上。

    她温声道:“师父晓得你今日刚刚逃离虎口,本不应该跟你再提起伤心事。可长痛不如短痛,咱们不如一口气将这事儿解决了,免得留到日后再受其困扰。”

    闻言,阿兰的眼底先是闪过一丝黯淡与痛意,旋即就被坚定之色所取代。

    她点点头:“师父放心,阿兰晓得的。您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好,那师父就不拐弯抹角了。”孟桑将阿兰的手拉过来,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和声细语地将此事前后经过悉数向阿兰全盘托出。

    末了,孟桑叹气:“无论如何,此事确实由我而起,师父先跟你说声对不住,害你受苦了。”

    阿兰连忙抓住孟桑的手腕,恳切道:“这不是师父的过错。”

    “师父技艺过人,免不了要惹一些贼人眼红。既然当了您的徒弟,就必然会被牵涉进这糟心事儿,阿兰从无怨言。”

    “即便没有师父,那个好赌成性的阿兄也会在往后某一日,因着还不上赌债而将我卖了。而今有师父护着,阿兰才能从火坑里逃出来。”

    “能当您的徒弟,是阿兰的福气。”

    “傻阿兰,”孟桑看着对方的目光里含着怜惜,忍不住叹了一声,复又敛去面上温和神色,语气严肃,“如今你已知晓其中内情,那咱们就谈两件最为要紧的事。”

    “头一桩就是,你日后什么打算?是留在师父这儿,还是再回……”

    孟桑没有说完,但阿兰能猜出未尽之语。

    阿兰面上露出厌恶之色,反手握住孟桑不放,坚定道:“师父,阿兰不回去。我日后只想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帮您干活、照料您的起居,哪儿都不去。”

    孟桑笑了,假意嗔道:“我可不需要什么婢子,只想要自己的宝贝大徒弟,能陪着说说话就好。”

    说到这儿,她从怀中掏出阿兰的身契递过去:“这是你的身契,快将它拿走收好,日后仍是自由身。放心,跟杜侍从借的银钱,我已经替你还给人家了。”

    谁料阿兰没有半分想接过身契的意思,她直直望向孟桑,认真道:“赎身银子数目不小,没有让师父白出的道理,理应是徒弟自个儿来筹这笔银钱。记”

    说着,她眼中露出恨意:“况且,徒弟也怕恢复自由身后,那杀千刀的冯大郎将我捆回家,再随意发卖了去。”

    “于情于理,这身契暂且都得由师父您收着,徒弟才能安心留下。”

    阿兰的态度很是坚决,孟桑劝了好几句,都没能让这个脾性倔强的大徒弟改变主意。

    最终,拿阿兰没办法的孟桑无声叹气,将对方的身契妥帖收好:“成吧,那师父先给你存着,等你凭自个儿的本事来拿。”

    孟桑想起阿兰藏着浓烈恨意的语气,顿了一下,试探地问:“阿兰,你是再也不想认他们了,对吗?”

    阿兰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们都能冷心冷肺地将我卖去平康坊,那我日后也不必再顾念什么亲缘,权当不识得他们。”

    见到阿兰这副没有一丝一毫心软的态度,孟桑是满意的。

    其实在救回阿兰之后,她就一直很担心阿兰的态度。唯恐阿兰哭完一场之后,会再度念起剪不断的血缘亲情,心软地回到冯家。

    如果是那样,孟桑虽不会阻拦对方的决定,但也一定会对阿兰心生失望。

    还好,阿兰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孟桑点头:“既如此,那我就直接问了。”

    “阿兰,你想如何处置冯家的人?”

    “我晓得当下女子的命运皆由男子做主。于理,他们卖你这事,刑律是不管的。”

    “但是于情,这事儿就过不去,”孟桑微微眯眼,面上无端浮现一丝危险之色,“无论你想做什么,师父都会竭尽全力、找遍亲友帮你达成心愿。”

    听了这话,阿兰咬唇,视线落在面前的地砖之上,默默思索。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师父,我听那贩子说了,冯大郎将我卖了十五两。徒弟想拿回自个儿的卖身银子,不愿他们得到一文钱的好处。”

    “除此之外,徒弟还想拿回床榻旁的小竹箱。那里面都是阿耶在世时,他为我做的小玩意。”

    说完自个儿的想法,阿兰望向孟桑,踌躇道:“师父,这两桩事会很棘手吗?如果给您带来很多麻烦,那便罢了。”

    孟桑眨了下眼,忽而莞尔一笑,温声道:“应当不算麻烦,这两桩事交给我来办。只是……”

    她看向阿兰,试探地问:“你就不想报复他们吗?”

    阿兰点头又摇头,轻声道:“自然是恨得牙痒。但阿兰觉得,师父您的手是做美味珍馐用的,不应因这些事而脏了。”

    “况且,”她冷漠地扯了下嘴角,“冯大郎嗜赌的脾性,决计改不了。即便咱们没出手,他也落不着什么好,下场是注定的。”

    说罢,阿兰看着孟桑,漂亮的一双眼眨了两下,面上漾出希冀:“师父,日后阿兰再不是冯家的阿兰,而是师父的阿兰、孟家的阿兰,可以么?”

    孟桑笑了,屈起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错了!你也不是孟家的阿兰。”

    阿兰抿起唇,以为孟桑是婉言拒绝了,面上闪过伤心之色,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

    不曾想,孟桑敲完一下,就将阿兰耷拉下去的肩膀提起,一字一顿道:“阿兰,你把师父&30记340;话记清楚。”

    “从今往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只是你自己的阿兰。”

    心情低落的阿兰听了这话,倏地抬起头,茫然又疑惑地“啊”了一声。

    孟桑温柔地抚摸着大徒弟的鬓边,软声道:“日子是自己的,只有你才能决定让它变成什么样儿。你是一个坚强又聪明的小娘子,不必这么早就将自己一辈子定性。”

    “阿兰,师父希望你能认真仔细地想一想,究竟日后想要做什么。”

    “若你想要嫁一个好人家,那师父一定尽心尽力给你挑选夫婿,筹备你的嫁妆,绝不让任何人欺了你去。”

    “如若你不想嫁人,只想专心干活做事。那无论是国子监食堂,还是百味食肆,师父都能将内里打点好,让你不受任何困扰。”

    “如若你又不想嫁人,又惫懒到不愿动……”孟桑故意顿了一下,瞅见阿兰露出焦急之色后,倏地笑了,故意叹气,“那也没法子了,谁让你是师父乖巧懂事的大徒弟呢?”

    “师父就勉强养你一辈子罢!”

    原本阿兰听见那话都急了,当即就想表明自己的想法,然而没等到张口,就听见孟桑后头一番话,心下一松。

    阿兰瞧出对方是故意“捉弄”,略有些恼地唤了一声“师父”,随后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诚恳道:“阿兰不想嫁人,阿兰只想一直跟着师父,帮师父把百味食肆打理好。”

    一听这话,孟桑心头一动,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样啊,那师父肯定是要尊重你的意愿的。刚巧师父这儿有些想法,你若还不困,那我与你说说?”

    阿兰没有察觉到异样,乖巧地点头:“师父您说,阿兰听着呢。”

    孟桑嘿嘿一笑,亲亲热热地搂着阿兰的胳膊,用极具煽动力的口吻,给对方说起自己的规划来。

    譬如要更仔细地培养阿兰,让她成为全长安第二厉害的厨娘;譬如要让阿兰跟着丁管事多学些东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伶俐小娘子,日后接手百味食肆……

    听到这儿,阿兰蹙眉,下意识问道:“百味食肆有师父,为何要我来接手?”

    孟桑不露痕迹地咽了咽津液,装出稀松平常的口吻:“那我总归是会累的嘛!到时候你管着面上的事,而师父就专心做吃食,弄些新菜品。”

    说笑呢!

    哪一个领导是亲自上阵干活的?

    尤其她如今是百味食肆半个老板,理应早些培养出心腹,把糟乱活儿都扔给对方。而她自己就做做美食,时不时丢出些新点子,通通让手底下的人去落实。

    这种躺着数钱、万事不烦心的日子,多爽啊!

    阿兰没觉察出异样,只觉得是孟桑器重她,心中涌出无限感激与豪情:“嗯!阿兰晓得了。”

    见状,孟桑趁热打铁,继续掰扯起《百味食肆未来计划》,顺便还给阿兰画了一个大饼,给她树立一个“教会更多女子手艺,让她们都能有活干、有自己的底气,再不受男子的摆布”的宏远目标。

    阿兰听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只顾着点头应声,尽力将孟桑说的话悉数刻入脑海中。

    末了,孟桑站起身,拍拍阿兰的肩膀:“好啦,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该洗漱一番,早些睡了。”

    记“以后你就跟师父一起住在这儿,一道去国子监上工,晚间再一道回来,不必担忧旁的事。”

    闻言,阿兰原本落了灰尘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明亮,透着无数对未来期许:“好!都听师父的!”

    孟桑莞尔,领着乖徒弟去庖屋烧热水。

    待到两人都洗漱完,回到内院时,孟桑温声问:“今夜可要师父陪你一道睡?”

    阿兰眨了眨眼,颇有些扭捏,但还是鼓起勇气回道:“可,可以吗?”

    孟桑点头,笑道:“自然可以。”

    听到准确答复,阿兰默默抿出个笑来,瞧着就是一副雀跃模样。

    孟桑去正屋取了软枕,回到东厢房,与阿兰并肩躺在床榻上。

    二人都还没什么睡意,就轻声细语说着话。

    说着说着,阿兰不经意地问:“师父,那块玉佩是您的吗?怎得从未见您佩戴过?”

    孟桑身子一僵,不禁又想起这玉佩的由来和含义。她轻咳一声,含糊道:“没什么,是我一位友人的物件。今日顾念着你,就忘了这玉佩,且待之后我寻着机会还给他。”

    阿兰本就是随口一问,听完孟桑的解释后,也没太放在心上,说起旁的事来。

    而孟桑却被这一问勾起许多莫名情绪,心思老是会分神到玉佩和它的主人身上。

    谢青章啊……

    黑暗之中,师徒二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儿话,随后抵足而眠,沉沉睡去。

    -

    翌日,孟桑听着更声醒来,轻手轻脚地去灶上烧了一锅热水,随后才回来唤阿兰起床。

    阿兰起身时,面上还带着羞赧之色:“我睡得太沉了……”

    “这是好事呀,毕竟往后也是你的家,”孟桑笑吟吟地将百味食肆庖厨的衣衫递给她,“换上吧,咱们赶紧洗漱完,该去食堂了。”

    阿兰点头:“嗯。”

    离家之前,孟桑取出早早备好的契书,交给阿兰。

    这契书本就是孟桑按照尽量优厚的待遇来写的,阿兰识得几个字,看清上头所写的工钱数额后,不禁咋舌。

    她头一个想法就是推拒:“不,师父,这月钱给得太多了!我原先在食堂做帮工,一个月也才三百文。”

    孟桑扬眉:“阿兰,你是我的徒弟,尽得为师真传,一个月拿六百文怎么了?”

    “不必惊慌,百味食肆其余庖厨的月钱大多也都是这个数目。”

    孟桑理所当然道:“等到你真的能独当一面了,为师还想把你的工钱再往上提呢!”

    在孟桑的竭力坚持之下,阿兰最终还是签了这份契书,随着孟桑去食堂做活。

    等到监生们快用完朝食时,身着常服的谢青章从食堂门外走进来,轻车熟路地去百味食肆这边买了一份杂粮煎饼,又去隔壁领了一碗豆浆。然后,他去到孟桑与叶柏所在的桌案,寻了叶柏旁边的空位坐下,神色自若地与二人打了招呼,用起朝食。

    叶柏:“……”

    谢司业,你这一套动作真的好熟练啊。

    孟桑则佯装镇定,催促叶柏赶紧把剩下的豆浆喝了,接着扫了一眼四周。

    他们坐在角落处,周边监生都在各自说着话,没人往这边瞧。

    孟桑舒了一口气,取出玉佩,将之稳记足,势要挤进前列。

    早上瞧着还算精神的监生们,晚间来用暮食时,大多都是萎靡不振的模样,一看就是月考没考好。

    薛恒怨气十足:“是因着月考宴席,所以这回月考这般难吗?”

    田肃面色青白:“完了,我阿翁要是晓得这次月考名次,必然会操起棍棒来揍我的!”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无比凄凉,纷纷扭头望向许平。

    “子津/许监生,你觉着考得如何?”

    当时孟桑就在一旁,以为许平会如上辈子那些学霸一般,答一个模棱两可的“我也考得不怎么样”。

    不曾想,许平淡然一笑:“挺好的,应当就在头三名。”

    薛恒与田肃一听,面色更苦了。两人自咸甜豆腐脑之后,本回到了原先不对付的关系,此刻却再度成了同一阵营。

    他们齐刷刷瞪了一眼许平,然后勾肩搭背去买小食和奶茶,想着带回家给家人品尝。

    许平望向孟桑,很是无辜:“实话实说而已啊。”

    孟桑礼貌地假笑,没有说话。

    或许,这就是学神的境界,不屑故弄玄虚罢!

    翌日,众位监生和官员放了旬假。

    孟桑如往常一般去了昭宁长公主府上,先与长公主对一对百味食肆这月的账册,随后又亲手做了几道吃食,与长公主夫妇、谢青章一共品尝。

    见到驸马谢琼的那一刻,孟桑方才晓得谢青章身上那股子沉静的君子气由何而来。

    谢琼已过四十,相貌俊朗,通身气势悉数收敛进身体里。瞧上去是一位温文儒雅的文人,而非铮铮铁骨的谏官。

    他与昭宁长公主是青梅竹马,自然也认识孟桑阿娘。

    谢琼应当是从自家夫人口中得知了孟桑的身世,初见孟桑时,面上含笑,如邻家阿叔一般,口吻温和地问了些琐事。

    孟桑表面看似大大方方,实则心中难免有些拘谨。而这点小紧张,就在谢琼春风化雨般的嗓音之中,不知不觉地消去。

    席上,谢琼看着谢青章整理桌案上的吃食,又见他眼中常常含笑,忽而一挑眉毛,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没有多言。

    待到孟桑要离去时,谢琼率先开口,神色如常地嘱咐谢青章亲自将孟桑送回务本坊。

    见谢青章毫不犹豫地应下此事,谢琼的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笑着目送孟桑二人离去。

    一旁的昭宁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扬眉:“你今日怎得怪怪的。”

    谢琼坐到她身边,顺其自然地将自家夫人搂在怀中:“哦?”

    “看着有些过于开怀,”昭宁长公主哼了一声,把玩着谢琼的手指,“你是不是还‘妒忌’卿娘呢?”

    谢琼微笑,明明白白地吃着陈年老醋:“谁让殿下当年放言‘若是卿娘为卿郎,本宫才不嫁谢君回’呢?”

    昭宁长公主假意嗔怪地掐了一下谢琼的腰:“所以见着桑桑,觉着尘埃落定,便如此喜出望外?”

    谢琼并不否认,“嗯”了一声。

    起初确实是因着这么一桩旧事,而后来嘛……

    谢琼笑了笑,不再提这茬,温柔询问:“今日想吃什么糕点?胭脂糕?”

    怀中人掰起指头:“你一出长安就是半年,单做一个胭脂糕是不够的,让我想想……”

    另一处,孟桑与谢青章主仆各自骑着记马,慢慢悠悠往务本坊而去。

    孟桑笑问:“明日又到朝参日,食肆这边会上新鸡蛋灌饼,你那边要带什么朝食去待漏院?”

    她报起菜名:“生煎,锅贴,肠粉,烫干丝……这些是食肆十一月要上新的朝食,都已教会府上厨娘。”

    谢青章沉吟片刻,询问道:“带生煎如何?”

    孟桑琢磨了一下,点头:“可行,你记着备些酢和辣油,蘸着吃风味更佳。”

    谢青章含笑道:“嗯,都记下了。”

    闻言,孟桑矜持一笑,驱着马儿往前。而谢青章随之跟上,缀在一旁。

    不远不近守在两人后面的杜昉,见此景,忽而默然。

    为何他觉着自己有些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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