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圣诞节
江城地处沿海,气候温和湿润,很少下雪,但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更寒冷一些,这场初雪断断续续地居然延绵了三天。虽然不至于像北方一样积雪堆地、需要铲车开路,但也没有立刻化去,少见地给整座城市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洁白。
就在这纷纷扬扬的小雪中,江城和它的人民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圣诞节。
雪天当然跟圣诞节很相配。
江城人很少见到雪,这场珍贵的初雪毫无疑问地增加了节日气氛和人们过节日的热情,走在街上都能看到兴奋的行人像孩童一般伸手去接雪花,小小的雪人也堆了起来,戴着红色圣诞帽,围着红绿格子围巾,笑呵呵地兜着手站在路旁的法国梧桐下。
谭明梨也比平时心情格外要好一些。
过年时她需要回谭家去应酬,而且还要守岁一整夜,几天周旋下来往往十分疲惫。对她来说,圣诞节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过年还令她感到亲切和放松。
她备了两罐糖果,一罐分给自己今天来公司遇到的每一个人,包括前台招待、保洁员工,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另一罐则放在车副驾上,打算带回家送给小水。
今天她特意推了好几个或公或私的邀约和聚会,给自己终于放了半天假,提前下了班。中午开车到父母家里去了一趟,顺便带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圣诞礼物。她去得很早,想早点赶回来跟小水一起过圣诞节。
爸爸妈妈早就做好了饭等她来,家里的圣诞树也装饰好了,比她家里的大不少,几乎跟天花板一样高。
谭明梨站在那里端详了片刻,眨眨眼,心里觉得还是自己和小水一起搭的更好看一点。
“明梨,快来吃饭啦,吃完饭才能选礼物呢。”
爸爸一边摆盘一边笑着招呼她,“再不来,可就没你的份喽!”
谭明梨忙过去给爸爸帮忙端盘子,笑道:
“哎呀,您说什么呢,我都多大了,还能整天惦记着您的礼物吗?我就是看您装饰的圣诞树挺好看的。”
说起圣诞树,谭明梨就来劲了,她取出手机来给爸爸看自己拍的圣诞树:“您看,今年我也自己装饰了一颗呢,跟小水一起搭的。怎么样,好看吧?是不是比您这个也不差?”
她神色间还有点小骄傲,弯着眉眼,想跟父母嘚瑟一下。
妈妈也凑过来看:“哎,是不错呢!挺好看!”
她还笑眯眯地调侃女儿:“咦,明梨,你手工不是最差了吗,小时候说自己宁愿不过节也不装饰圣诞树,怎么今年忽然有心思做这个了?”
“不会是小水帮你做了大半吧?”
妈妈一语道破天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这下轮到谭明梨不好意思了。
因为这圣诞树的确是小水装饰了一大半,基本上那些复杂的程序步骤都是小水做的。
“那我有人给我帮忙搭也是我的本事呀,”她不服输,笑着回妈妈,一边说还一边用手肘撞了撞爸爸,“爸,您说是不是?”
爸爸只是笑,点头称是。
闹也闹过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今天的菜里有牛肉,爸爸特意热了糯米黄酒来佐,考虑到谭明梨回去的时候还要开车,给她的杯子里倒的是橙汁。谭明梨端起酒杯,笑着各敬父母一杯,这才动筷子。
他们家的人酒量都不错,爱酒,也能品酒,谭明梨当年喝酒的爱好就是爸爸潜移默化中影响的。
饭桌上妈妈这次倒没有跟谭明梨再讲要相亲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在过节,图个开心,不愿意两个人生气,也可能是上次中秋节时谭明梨的态度让她暂时熄了这个心思。
妈妈不讲,谭明梨自然乐得清闲。
她只是忽然又想起来,上次中秋节的时候,妈妈还让她考虑考虑女孩子,她那时哭笑不得,想说自己不喜欢女人,转眼间就打了自己脸。现在想来,真是良多感慨。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奇妙的命运。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低下眼,轻轻地抿了口果汁。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小水呢。
自己会喜欢小水,她的确是没有想到。但是当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后,她却也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奇怪,或者不甘愿。
小水太好了……或许不喜欢小水才是很奇怪吧?
临走时她披上大衣,妈妈哎了一声,给她塞过来一个礼物盒:“圣诞礼物,给小水带上。”
她常常听明梨在电话里提起那个女孩,刚开始她还很担心,毕竟那是赵家的孩子,万一两人相处得不好,恐怕平添烦恼,后来才慢慢地在明梨的讲述中发觉,那的确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虽然她还没见过小水,但她已经连带着喜爱上了这个女孩。
而且自从小水来到明梨身边,明梨慢慢地变得有生气了很多,开玩笑的时候甚至有了几分当年还没回国时的样子。她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对此也颇为感念。
明梨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她提起小水时的神情有多柔软。
“跟小水好好相处,嗯?”
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过年的时候,什么时候有空把小水带过来玩玩,你爸跟我都很想见她呢。”
“……”
谭明梨愣了愣,捏着那个礼物盒,良久才轻声应:“好的。”
刚刚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直到下了楼坐到车里,她还有些愣神,抚着方向盘怔怔发呆。
带小水回家吗……
她当然是很想、很愿意的。但是——
谭明梨轻轻地笑了笑,神情落寞下去。她不再出神,缓缓发动车子。
恐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珍惜这最后跟小水相处的时间,尽量在合适的分寸里待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到家时刚刚傍晚,小区有不少地方已经亮起了灯,赵光水回来有一会儿了,闻声跑过来给她开门。
女孩熟稔地接过她的包,正要往衣帽架上挂,谭明梨望着她,眼波温柔缱绻,含着一点笑,柔声道:“小水,打开看看?”
赵光水呆了一下,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打开她的包,里面赫然是一罐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
谭明梨语气清柔,眸光柔柔地落在赵光水面容上,温声问:“是糖噢,小水喜欢吗?”
说完又觉自己似乎表现得有些太亲密,忙又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
“我以前在国外的风俗,给小孩子圣诞节时都要送糖果的。”
赵光水静了静,看了看手里那罐五颜六色的糖,抬起脸,安静乖巧地道:
“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晚饭仍旧很简单,没有特别隆重地吃个整鸡什么的,她们俩饭量都不大,晚饭更是吃得少,通常只喝一点汤或者吃点水果。
只不过今天到底还是过节,谭明梨特地做了道鸭肉,切得细细的码在盘子里,蘸着番茄酱,鲜嫩酸甜,意外地吃起来不错,谭明梨笑着管这叫“中西结合”。
吃完饭,一切都收拾好之后,谭明梨开了瓶红酒,取了两只杯子端到客厅里去,又打开音响随手放了首歌,是首轻缓的英文歌,曲调缱绻醇厚,酒液一样静静流淌,像情人在耳边呢喃一般含情脉脉:
“youaremyeverything,myeverything……”
倒是蛮应景的。
谭明梨凝神听了一会歌词,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再换别的歌,由着音响自己去放。
她端着红酒走到小水面前,柔声问她:“要喝一点点吗?”
又道:“这酒是甜的,不醉人。”
赵光水望了望她,接过来,乖乖地喝了一口。
果然是甜的。入口是微微的甜,后调带着一点浓郁的果香和酸。
谭明梨见她喝了,眼里便含了一点温存的笑,她望着赵光水,微微仰脸抿了一口澄澈的酒液,露出纤长精致的脖颈,目光仍旧落在赵光水脸上。
她今天穿着修身的妃色裙装,红唇挽发,整个人都像是枝馥郁明艳的玫瑰,明明气质温静清朗,看着是像明月一般皎皎不可攀折的人,却穿着这样一身艳色,唇色也红,刚刚饮下的酒像是流动的红宝石,半点比不上她的好颜色,只润泽点缀了她的唇瓣。
端艳无比。
赵光水几乎从她的脸上移不开眼,她在柔而深情的悠悠歌声中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
不是说这酒不醉人的吗?
为什么她已经开始头脑发晕、呼吸发烫了?
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她轻声请求道:“姐姐,还有别的酒吗?”
“比方说,白酒之类的。”她仰起脸。
谭明梨也微微地怔了怔,重复了一句她的话:“白酒?”
她想起之前跟小水的约定,有些犹疑不定,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女孩的神色,除过脸颊因为饮了一点酒粉扑扑的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小水的眼睛依然很清,肯定柔软地凝望着她。
“……好的,我去取。”
谭明梨心里升起一点隐约的不安。但她想不出来小水要做什么,虽然思绪万千但也只能暂时按下,答应下来小水的恳求。
她家里白酒不多,因为白酒太辣,烧人胃,不合她的口味,所以只有两三瓶,是待客的时候偶尔才开的。
好在度数不高,小水只喝一点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谭明梨一边取小酒盅,一边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回来的时候赵光水正站在圣诞树旁边,安静地凝望着这闪闪发光的树木。圣诞树顶上金色的星星点着明亮的光。
她很瘦,这几个月才被谭明梨养得好了一点,下巴没有之前那么尖了,穿着白衬衫格子裙,腰身像花枝一样盈盈一握。
裙摆下是纤细笔直的小腿,肌肤瓷白细致,好像稍微用力地掐一下就会留印,令人情不自禁地兴起一些幻想,比方说将嘴唇印到她腿上时女孩会不会满面红晕地咬着嘴唇发抖。
谭明梨敏锐地觉出女孩此刻的心境起伏,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地走过去,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抚了抚女孩单薄的肩:
“小水,你在想什么?”
直到走近了她才发现小水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没等她问出这句疑惑,赵光水就转过身来,轻声开口:
“姐姐,我有话跟你说。”
她眼眸是棋子一样的漆黑,清水一般的湿润。谭明梨很早之前就觉得她的眼睛像一双浸在水中盈盈的星星。
现在这星星在发颤,闪烁着跳动的烛火一样的微光,恐惧地、不安地、而又坚定地凝望着她。
谭明梨在这烛火的照耀中心脏悸动有如光影。
她忽然之间已经知道小水要说什么了。
她喃喃道:“小水,别……”
可是赵光水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她凝望着她,轻声地说了下去。
“姐姐,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是在我七岁的时候,爷爷为我办生日宴,你来参加。不过你可能也知道,那场宴会其实不是给我办的,是给我妈妈办的,为的是告诉所有人,赵家的女儿赵之华终于回来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并不重要。我不太在意这些。你记得吗?就是在那天,我遇到了你。”
她低下眼,慢慢回忆往事,安静地讲述着心中酝酿已久的话。
“那天来了好多好多人,每个人都会特地来摸摸我,跟我打招呼,可是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他们都把我当一个漂亮的小猫小狗什么的,想逗我开口说几句话。我不喜欢他们。”
“可是就在那天,你来了。你忽然之间就来了,跟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么好,那么漂亮,那么美,发着光一样,好像一转身出现了,蹲在我的面前,温温柔柔地笑,望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叫我小水。”
赵光水仰起脸来望着她,眼神清澈澄透,干净得像初雪。
“我当时说可以。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之前,只有爷爷叫我小水,除过爷爷之外,你是第一个叫我小水的人。”
“我想我好喜欢你,我想跟你做朋友。可是你有事,很快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你让我等你回来,我相信你,我等你了,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到天黑也没有回来。”
“我当时好生气,又好难过,我想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也再也不要跟你见面。但是我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听到你的消息。你上大学了,你很优秀,你是谭家长女,很多人喜欢你,你结婚了,你又离婚了,你向妈妈建议说可以让我暂时借住在你这里。”
年轻的女孩说到这里,眼里带了一点活泼的笑:
“其实我不想住在别人家里,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是妈妈说是你的提议,我也就答应了。我想你可能还是记得我的,或许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你会很喜欢我。”
“然后我就来了。你像我想象中的一样好,甚至还要更好。我形容不出你的好,但我只知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大概以后也不会再遇见了。你就像月亮一样……挂在天上,明媚灿烂,遥不可及。姐姐,你知道那个古希腊的神话吗?恩底弥翁,爱上月神求之不得而坠入永眠的凡人,我觉得我就像他。”
她自嘲而又柔软地笑了一下。
“我想我不是很聪明。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想博弈,不想计算得失,我只知道想就去做,不会就去学,爱一个人就竭力地对她好,除此之外,我不懂别的道理。姐姐,我是愚钝的人,不懂得繁复隐秘的打算计较,也不懂得相互剥啄倾碾的人情世故,只知道听从自己最真实的心而前进,即便有一天会为之而死,我也没有丝毫不心甘情愿。”
说完这段漫长的剖白,赵光水停了一下,轻轻喘气。她紧紧地握住了女人的手。谭明梨发觉她连手指都冷得像冰,在轻微地发着抖。
“但是我逐渐地不能忍受下去了,你让我变得贪心了,姐姐。我开始奢想我不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开始吃醋,我开始嫉妒,我变得患得患失又斤斤计较,你像是我的自变量,而我的心变成了因变量,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情,让它不随着你的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个眼神而欢喜失落。你知道吗?你每次对我笑,叫我小水,温柔地抱住我的时候,我都好想吻你。”
赵光水喝光杯中的白酒,踮起脚来,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角,一触即放。
“对不起,梨姐姐,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