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网
冬天的江城湿寒寂静,天空灰暗,铁灰浅白的云层深浅层叠地堆积在空中,寒风刺骨,街道上的行人裹着大衣棉服步伐匆匆,只有鸽子立在红绿灯顶上张着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间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
已经是深冬了。
不知道小水现在在做什么,衣服穿得暖不暖和,初经江城的寒冬觉得冷不冷。
谭明梨望着窗外出神,直到来人携着室外的寒气推开门,她才转过身,面上带上了一些温和柔软的笑:
“明卿。”
谭明卿爱美,即便已至凛冬也穿得不多,仍旧是大衣长靴,冻得鼻尖和手指红通通的。
她一进来就暖和多了,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边靠在椅子上坐好,一边将一个u盘放在谭明梨面前的桌子上,往她那边推了推:
“喏,都在这里面了,看你什么时候动手。”
谭明梨微微地笑了笑,接过u盘,仔细收好,温声道:“谢谢明卿。”
谭明卿已经习惯了自己堂姐这种温柔又礼貌的作风,懒洋洋地缩在软乎乎的椅子上,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客气:“谢什么,到时候钱到位就行,我也不过是为自己办事罢了。”
她们俩准备谋划了近两月,在第一个月末,钓到了谭二叔上钩,在第二个月末,收集齐了足够扳倒二叔的罪证材料。
连谭明卿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神速,进展快得超乎她想象,她本以为至少也要半年的。
而这其中的一大半功劳,都要算在她堂姐谭明梨身上。
叫她没想到的是,谭明梨对公司的情况谙熟于心,甚至比她这个在职三年的小谭总还要更了解那些明处暗地里的利益纠葛和暗流涌动。她擅深思,擅筹谋,动手却果决无比,杀伐果断,绝不留情。
她甚至策反了几个谭氏里以脾气固执出名的老顽固。谭明梨个人魅力本来就强,跟人谈判交锋更是善于攻心,往往在温温柔柔的谈笑之间就能令人汗湿夹背,对方心服口服,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倒戈。
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谭明卿想。
还好她现在跟谭明梨是同盟,不是对手。要不然,即使她素来心高气傲,但也不得不承认——她不觉得自己可以胜得过自己的这位堂姐。
她有时真是忍不住后怕,亏得是谭明梨耐心包容,不在意她前几年年少无知时候的挑衅,要不然,她可能输都不知道怎么自己是怎么输的。
谭明卿不由得从大衣领子上边去看她。
谭明梨今天穿了一件白绒绒的羊绒衫,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旁,妆容很淡,只有唇色是润红的,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耳垂上的翡翠耳坠闪着一点碧莹莹的光。
她正在把u盘插在电脑里专心地看文件,微微抿着唇,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手腕纤细茭白,除了腕上的手表和耳坠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别的饰物。
白玉一样美丽无瑕的女人。
谭明卿支着下巴,一边取暖一边等她看文件直到谭明梨终于合上电脑才问她:“看完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谭明梨轻轻地嗯了一声,朝她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大问题,等我回去之后再细化一下就可以了。”
“那就好。”
谭明卿来了精神,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谭明梨微微沉吟,若有所思了片刻,轻声道:“现在……不太好。一到年末公司各种交接任务都很忙。不如等到明年年后。”
“就当是,”谭明梨舒展一笑,轻轻地点了点那枚u盘,“送给二叔的贺年礼物了。”
“好,可以,你看着办吧。”
谭明卿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在整体把控上她不如谭明梨,知道听她的话没有坏处。
除了对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扳倒她父亲感到焦急又兴奋之外,别的她都没有问题。
谭明梨自然能看出她隐隐的失望和焦躁,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太心急,明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叔在谭氏经营了这么长时间,不是我们一朝一夕就能拉下台的,慢慢来也好,嗯?”
谭明卿的焦虑被她春风一样和煦的态度安抚了一些,也有心思开玩笑了,笑道:“得啦,别跟我在这装长辈了,你也就比我大三岁,我可还记得你刚回国的时候连话都掰扯不清楚,整天背字典呢。”
谭明梨闻言也笑了起来。
她那时刚刚回国,汉语水平在日常生活中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但一正式写作表达就容易露怯,往往讲话会讲得很别扭,被谭家的孩子们偷偷笑话之后发愤图强,硬是翻卷了一本新华字典,一边查字典一边读中国小说,这才慢慢地改过来。
“当时就属你笑话我笑话得最狠,是不是?”谭明梨含着笑摇摇头。
“啊,”谭明卿想起来了,也挺不好意思,小声嘀咕,“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嘛……你跟个天降似的,忽然就来了。来就来吧,还那么优秀,爷爷又老夸你,我心里不服气,就总想给你找点茬,让你也不痛快一下。”
“嗯?是吗?”
谭明梨笑着逗她,“那现在还不服气吗,我们小谭总?”
谭明卿脸红了,咬着牙瞪她:“再叫我小谭总给你拉黑!”
谭明梨笑得更加愉快,弯着眼睛不再说话。
又聊了一会谭明卿也就该走了,她扣着大衣扣子,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啊”了一声转过来,道:
“对了,沈青洲的判决结果出来了,看他态度好,所以判了他缓刑一年。他好像过几天要离开江城回老家,看样子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谭明梨闻言怔了怔,点头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你派人打断了他的腿?”她轻声问。
“嗯,是我。”
被猜出来也很正常,谭明卿也不掩饰,直接承认。
“……”
谭明梨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轻声提点道:“明卿,下次,还是不要这么……”
她斟酌着词语轻重,续道:“作风过激。我不是要教你做事的意思,但是毕竟现在管得越来越严,虽然谭家势大,就算沈青洲有错在先,我们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要有个分寸。”
“我明白。”
谭明卿明白她的顾虑和隐忧,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从来没有欺凌过弱小和无辜的人,只用这种手段对付过那些不是人的东西。”
谭明梨大概能猜到她会怎么回答,闻言也没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多说。她拍了拍自己年轻的妹妹的肩膀。
“走吧,明卿。”她说。
谭明卿望了她一眼,好像还有话跟她要说,犹豫了片刻,才问:“跟你住着的那个小孩……她没什么事吧?”
谭明梨这下才是真正地愣住了。
小水?
明卿为什么会忽然问她这个?
但她养气功夫极好,很快地回过神来,仍旧是滴水不漏的不动声色。
谭明梨笑了笑,道:“没什么事。除过流了不少血之外,其他都还好,最近已经差不多全好了。”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她状若无意地笑着问。
“也没什么,”谭明卿想了想,道:“就是赵之华最近好像心情很不好,不少触了她霉头的人都倒霉了,我还以为是因为她女儿被沈青洲打得有点严重,这才找人发脾气的。”
“……”
要是小水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只之华姐那么一点事了。谭明梨微微苦笑。
她想起了上次见到之华姐时她脖颈上的吻痕,心中大概猜测出赵之华心情不好的原因,但这当然不怎么方便跟谭明卿说,于是也便不再在这上面纠结,轻轻带过这个话题。
谭明卿走了之后,谭明梨在包间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才离开,驱车到公司去。
现在是十二月中,江城西化颇重,作风比较洋派,城市里已经早早地预热起来,充满了圣诞气氛。广场上竖起来巨大的圣诞树,挂满了金色银色的铃铛,一到晚上就闪闪发光,璀璨无比,商场也拿绿色藤条和松针装饰起来,红色缎带鲜亮光滑,有扮成圣诞老人的白胡子老爷爷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笑眯眯地拎着小袋子,给过路的每个小孩手里都塞一颗糖果。
谭明梨出身国外,对这景象倒是感觉很亲切,每每开车路过这些地方时都会格外留神多看一会。
开车到公司,她工作了一会儿,做完手头的事,这才有空靠在办公椅上闭目休息。
谭明梨最近很忙。
从公司到谭家,桩桩件件、条条缕缕,样样不容掉以轻心,都要仔细考虑思索,一天工作下来往往会加班到深夜,连秘书也看不下去她这种工作法,好几次委婉地跟她讲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只是笑着拒绝了。
谭明梨自己当然知道真相和原委。
工作很忙,事情很多,没错,是这样的。可是真的繁重艰难到她需要这样整日不休吗?也并没有到那个地步。
她只是……
谭明梨低下颈,轻轻地按了按眉心。
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水相处罢了。
在那天之后,虽然话并没有拿出来放在台面上明说,但其实也已经差不多了。
小水这些天倒是出乎她意料地表现得很好,待她仍旧尊重又温软,只是她到底也能体会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们俩之间明显地拉开了距离,比起之前生分了不只一点半点。
女孩望向她的眼神中依然清澈,只是不再有那种羞涩又热烈的爱慕;她仍旧会跟她每天早上在门口道别,但她再也不会踮起脚替她整理衣服;她还会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在她工作时送上一杯热牛奶,但再也不会站在门口渴望又不安地寻找话题,尽量跟她多说几句话了。
这一切当然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她早已习惯了小水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偏心,现在骤然回到原点,她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面对时,还是不能不被这些小细节刺伤,感到失落又酸涩。
不……也不是回到原点。
如果回到原点,那比现在还要好一点。
小水现在对她甚至比刚来时还生疏礼貌……她在这前后对比之中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小水在从一开始,就对她和别的人不一样。
但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迟了。
谭明梨低下眼睫,自嘲地轻轻笑了笑。
看来她终究还是俗人,占有的时候苦心规划着想推开,等到真正推开了却仍然还是失落。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
她想起了小水那天跟她最后说的话:
“……不是谭明梨和赵光水,就只是长辈和朋友的孩子,好不好?”
现在,小水真的把她只当长辈一样尊敬了,这明明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为什么……
谭明梨迷惘而又哀伤地闭上眼。
为什么真的实现之后,她没有半点心愿达成的满意喜悦,还是这样难过呢?
她明明应当感觉松了一口气,感到安心的,不是吗?
谭明梨久久出神,做了半晌心理斗争,终于还是抵抗不住本心,悄悄地拉开了抽屉,取出小水的照片,捧在手里仔细地看。
这是小水,她喜欢的、珍视的女孩。
她轻轻抚摸照片上女孩的面容,珍重而又柔情。
要是有一天,她能不抱着这张照片聊解相思,真真切切地亲亲女孩的脸颊,该有多好。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她不惧生死,天生心冷,原本以为这一生也不会体味到这八苦滋味。
只是没想到,她挣脱不开的不只是世事,还有情网。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她才发现,那天她跟小水之间的对话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女孩怎样掉下眼泪、怎样颤抖恳求地握住她的手都原原本本地烙在心间不能忘怀。
谭明梨仰起脸来,将相框扣在胸前,发颤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地按了按眼角。
世事和情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或许区别在于——后者她是心甘情愿落进去的,并没有半点后悔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