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同病相怜
李润月登上回梅市的车。
今晚没有月亮,夜空晦暗而又深沉,只有地面上的城市仍然是一片灯光的海洋。
初冬的寒风直刮人脸,她使劲地关上车窗玻璃,用油腻腻的蓝色窗帘堵住那点合不上的缝隙,这才感觉冰凉的肩膀暖和了一些。
她紧了紧赵光水送给她的外套,把围巾从头顶绕下来,按农村妇女的样式围住脸,将自己包成一个包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明闪闪地亮在黑暗中。
周围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显然已经睡熟了。现在已至凌晨,不过李润月还很精神,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这是江城到梅市的大巴车,一天只发三趟,凌晨一趟,清晨一趟,傍晚一趟,一坐就是晃晃荡荡三个小时,李润月赶的刚好就是凌晨这一趟。
因为一路上会经过城外的郊区,所以清晨傍晚的大巴车主要顾客是担着菜去城里卖的老头老太太,连露水还都水灵灵地缀在菜叶子上面;凌晨的这一趟则大多是忙碌了一天终于回到住处的小贩,都是疲倦劳累的中年男人妇女,基本挨座就倒,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李润月为了省点钱,不愿意坐火车高铁,宁愿忍受这一路的颠簸和鼾声。
赵光水一直把她送到了大巴车下,目视她上车坐好。
李润月一上车就径直往车最后面走,熟练地找了个地方坐好,隔着一层玻璃车窗朝她挥手,做口型道:你快走吧!我坐好了。
她们俩来得有点早,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一会,乘客们正在陆陆续续地往车上走,有的还背着今天没卖完的货物。
人有点杂,赵光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李润月,朝她晃了晃手机,示意她回去之后要给自己说一声。
车发动了,大巴车身抖动起来,像一匹老马挣扎着起身前的颤抖。
赵光水忽然跑上车来,跟司机匆匆地说了声“麻烦您稍微等一下”,就奔到了李润月面前,飞快地解下自己的围巾放在她手里:“给你!”
说完不等李润月反应过来,她又像上车一样迅捷地跑了下去。
“哎!”
李润月没提防,等她回过神来时怀里已经抱着一团软绵绵暖烘烘的围巾了。她忙站起身,朝窗外叫了一声:“你的围巾!”
“给你了!”
赵光水同样大声地回她,唇边呼出一团白气。她给李润月的外套不太厚,抵御不了初冬凌晨的料峭寒意,刚刚在底下她看到李润月在车里一直抱着胳膊发抖。
“给我你围什么呢?”
李润月急了,叫司机道:“师傅!师傅!您能停一下吗?我下去给——”
“车已经发起来喽,丫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和善地道。
大巴车终于完全开动,缓缓地往前驶去。
赵光水跳了跳,笑着朝她使劲挥手,大声道:“润月,再见!”
李润月打开车窗探出头来看她,想说什么,又被胸口沉甸甸的情绪堵得说不出来,只好也挥着手臂,尽量大声地道:“再见,小水!”
她的声音被冬天的风吹散在干冷的空气里,很快地消逝了。
不知道小水有没有听见那声告别。
我最后还是终于叫她小水了,李润月心中暖融融地想。
小水……
这真的是个令人温暖的称呼。
我现在是小水的朋友了吗?
李润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微信新加的人,狐狸头像的就是赵光水。
赵光水:回家之后记得给我说一声噢!
赵光水:一路平安,好好睡一觉吧。
赵光水:围巾你可以下次再给我。
李润月将脸颊往围巾里陷了陷,回:好的,你也快点回家吧。
姐姐的女儿跟她一样,也是个好人。
她望着黑漆漆的车厢,心想。
今晚两个年轻的女孩聊了很多东西,天南海北的,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很晚了,赵光水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市区外搭大巴车,坚持要送她,她也只能答应下来。
赵光水没能说服她在江城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她也没能说服赵光水赶快回家,不要管她。
她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赵之华和赵光水的模样,发现小水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
赵之华凌厉美艳,赵光水则更柔软一些,眼睛尤其清,嗓音也清甜,讲起话来乖乖的,跟人说话时会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全程都非常礼貌,视线不会多看她半寸裸露的肌肤。
姐姐很少提起她的女儿——应该说是,几乎从来不提。上次说到的时候还是她们做完之后,年长的女人拥着她汗涔涔的背,忽然之间提起年龄。
但李润月隐约地感觉到,赵之华并不是不爱她的女儿。相反,她十分爱小水,但是好像有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横亘在这母女之间。
准确地来说,是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久远地笼罩在姐姐的心里,使她不敢面对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
李润月忽然心疼起赵之华来。
她早就发觉了,姐姐一直以来都非常孤独。今天跟赵光水谨慎地谈起姐姐时,她能够敏感地察觉到女孩对母亲的排斥。
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应该还在忙吧?
李润月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树木,怀了一点雀跃而又期待的心情,心想。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尽快回家,再好好地抱抱姐姐。
让她不再那么孤单。
赵光水正在路边等谭明梨。
她有些紧张,站在路沿上不停地悄悄看微信。
界面上还是那么几条。
赵光水:姐姐,我这边有点事情,今晚可能会晚一点回家,你不用等我啦,先休息吧。晚安!
谭明梨:没关系,我来接你。
谭明梨:今天工作不太忙。
赵光水:好的好的,谢谢姐姐。
赵光水:猫猫比心/gif
多的也没有,看得都能背下了。
赵光水叹了一口气,装好手机,低下头,将冻得红通通的手指拢在嘴边哈气。
夜空黑漆漆的。
李润月想搭大巴车回梅市,她尊重她的意愿,并没有说类似我给你买高铁票的话,只是安静地一路送她到市区外面去乘车。
不知道她现在走到哪里了。
她们今晚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太多谈及赵之华,更多聊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发现居然相谈甚欢,很能聊得来。赵光水喜欢这样真诚而又自尊的女孩。
她不得不承认,妈妈的眼光还是很好的。李润月是个很好的人。
正在胡思乱想,马路上就轻轻地响了两声喇叭,女人自降下的车窗上露出面容,朝她微微笑:“小水,这边。”
还闪了闪车灯。
赵光水的心也随着这车灯跳了跳,她按捺下一见到梨姐姐就本能泛起的喜悦和甜蜜,朝那边奔过去,坐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忍不住悄悄地看身旁美丽的女人:“谢谢姐姐这么晚还来接我。”
又想起了谭明梨的工作,一下子又愧疚起来:“今天真的有点晚……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她遵照两个人的约定,没有说对不起。
谭明梨没有作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冻得通红的耳朵和手,问:“你的围巾和外套呢?”
她掐了掐指尖,克制住自己想伸手替女孩捂住耳朵,让她暖和一点的冲动。
“啊……”
赵光水呆了一下,移开眼不敢再看她,小声道:“给、给别人了。”
她没有说具体给谁,又是因为什么给。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想跟梨姐姐说李润月的事。
谭明梨看出她的躲闪,很有默契地并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取出一个暖宝宝递给她,温声道:“先贴上吧,应该感觉会稍微好一点。”
赵光水轻声道谢,掀开卫衣将暖宝宝贴好。
车子安静地驶在江城的街道上,道路两旁只有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和银杏树沉默地伫立。
赵光水很想跟谭明梨说些什么。
今晚见到的一切对她都很有触动,最打动她的就是柔软而又倔强的李润月。她向赵光水轻声讲起梅市的城中村,筒子楼建得极高,两栋楼之间贴得只差毫厘,几乎只能钻得过一只老鼠,以至于里面的住户有大半天房子内根本照不进任何阳光,要整天靠蜡烛照明。赵光水听得入神,她以前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那样的建筑。
李润月也谨慎地向她提起妈妈。
她委婉地表示,赵之华也有她自己的孤独和苦衷,她其实很爱你,只是不会表达。
这样的话,从前她也用来安慰过自己,只是她现在不再相信了,赵光水对此并不置可否。
但她忧伤地发现,李润月谈起母亲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一点爱慕而又犹豫的神色。
羞涩又谨慎,憧憬又退避。少女的心像金子一般在她的眼睛中闪动。
她好像已经喜欢上妈妈了。而她本人甚至还没有任何察觉。
赵光水悄悄地在心底叹息——既是为李润月,也是为她自己。她在这女孩身上同病相怜地感到了自己相似的命运。
她在看着梨姐姐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啊,还有那辆破旧的大巴车,还有那些疲倦得甚至都抬不起头来的叔叔阿姨们……他们的头发被晚间的雾打湿又凝结成白色的霜,在她奔上车的时候惊醒了一两个已经熟睡的人,他们惊讶地注视着她,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孩子会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地将堆在车厢的行李往里扯了扯,免得蹭脏她的衣服。
她很想告诉他们,不要怕,也不必躲,我跟你们是一样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她又觉出自己这种话的虚伪,最终只是匆匆地将围巾送给李润月又匆匆地下车去。
“梨姐姐……”
怀着种种复杂激荡的心绪,她情不自禁地叫谭明梨的名字,想跟她分享自己的感悟:“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事情……”
她隐去李润月的姓名和身份,向她讲述自己今晚经历的一切。
谭明梨安静地听着,稳稳地开着车,赵光水捏着安全带低着眼,两个人没有任何目光接触,谭明梨也没有作声,可她就是知道梨姐姐在很认真地听。
“……我觉得,我这样的人,是社会的蛀虫。”
赵光水总结道,“他们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傻孩子。
谭明梨轻轻地笑起来,打着方向盘,温柔地低声道:“那么……我就是万恶不赦的可恶资本家?”
没想到她会这样调侃,赵光水呆了一下,转过身着急地反驳道:“不是的……!姐姐,我没有这个意思……”
女人稳稳地将车停在路边,抚了抚女孩乌黑柔软的头发,温声道:“不要愧疚,小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相信,你以后会做得更好。你也会是值得敬佩的人们中的一员。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嗯?”
她的目光温柔又肯定。
“……我相信。”
赵光水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她只是模糊地想到:梨姐姐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地摸过她的头了。
她悄悄叹气——她又想起了李润月。她们真的好相似。
情人爱上金主,和爱上同性长辈,到底哪个更加无望可笑?
梨姐姐……你还是不明白我。
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信的。
李润月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解开围巾放在一旁。现在是凌晨四点多,天边已经在慢慢地泛起一点微弱的曦光了。
姐姐昨天晚上有应酬,应该清晨才会回来,她得赶快收拾一下房间,再去给姐姐做好早饭……
“润月。”
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自身后响起来。
李润月被吓了一大跳,惊慌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客厅。
赵之华穿着西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衣服整整齐齐的,长发散在肩上。她没有开灯,李润月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她站起身来,用高跟鞋扫开脚边的东西,李润月这才看到她脚下有好几个空酒瓶。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赵之华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身上陌生的外套,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