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岁末,雪下了一夜,可至人膝,城门告示处围着大群人,窃窃私语。
“昨夜将军府的惨叫你听见了没。”
“嗬,我连尿都不敢出去撒。”
“将军府在城东,你住在城西也听得见啊?”
“那声音怕是全城都听见了吧。”
“你说这沛老将军好好的干什么要通敌叛国。”
另一人凑了过来耳语道,“听说大宛许诺黄金千万两!!”
“可惜呀,可惜呀,打了一辈子仗,别说千万两,一吊铜钱也没命花啊。”
告示黄纸被雪洇得透湿,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却怎么也吹不掉上面所述写的滔天罪行和铁血杀意。
——大渊征和21年,原骠骑将军沛骁与敌国通讯多年,勾结外邦,意图谋反。于腊月19自刎,其余家眷后代一律就地问斩。
城郊寒山寺。
裴愈独自站在廊下,朝山下那熙熙攘攘京都遥遥望去。
一年前,将军府被抄家,理由是串通敌国意图谋反,全府136口人无一幸免。
只留下他爹拼死交给他那半枚虎符,以及染着鲜血的告别。
随后,沛泽逃到了寒山寺,找到他爹曾经救过性命的一丁大师,经秘术改头换面,至此世间便无沛泽,只有裴愈。
沛泽从一个金尊玉贵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变成寂寂无名进京赶考他乡客裴愈,也从最开始的万念俱灰,浑浑噩噩,再到心如止水。
此刻雪下的愈发大,檐上琉璃瓦白茫一片,裴愈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片刻之后推门进屋去了。
屋内火炉子要灭不灭,裴愈捡了几块碳丢了进去,熟练地用火钳子拨了几下,前头大殿丝竹炮礼声很清晰,庄重又威严,却压的裴愈快要喘不过气。
今天是大渊王朝一年一度的年祭,皇帝领着诸位皇子大臣向上天祈福,来年国运昌盛,风调雨顺,万事顺遂。
裴愈幽幽盯着簇燃起的小火苗,心中冷笑。
他爹为赵氏王朝退匈奴,平边境,震外邦,却落得一个谋反下场。
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吉时已到,前头更加热闹,裴愈静坐了片刻推门而出,直往后山去。
这是一片清净地,竹林尽头的山顶上有一个破旧小亭,平常少有人至,但今天亭内却有两位不速之客。
裴愈掩藏在树后心生警惕,这时怎么会有人?
“烦死了,每年都得来”女子骄纵的话音飘过来,裴愈听着觉得莫名熟悉。
“起那么早,这头顶上的冠子压得脖子都快掉了,哥,你说父”
“禁言!”一旁男子冷冷打断。
裴愈立刻睁大了眼睛,双手不自觉蜷缩成拳头,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在心头翻滚。
这声音,这是太子赵渡!女子是他的同胞妹妹朝瑰公主赵宁!
“这里又没人,说说都不行吗”赵宁不满的嘟起嘴。
赵渡瞥了她一眼,赵宁立刻会意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了站在树后的裴愈。
“你!过来”赵宁趾高气昂地吩咐着。
亭内放着小火炉,上面放着烹煮的茶叶,正袅袅冒着热气。
裴愈埋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亭内,端的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余光中看到右侧赵渡金线绣着蟠龙的衣袍。
“把头抬起来!”赵宁道。
裴愈慢慢把头抬起来,赵宁怔了怔。
“为什么要偷听本公我们说话?”
“抱歉”裴愈按下心头所有情绪,微微一笑,“在下前来赏雪,并不知两位已经在此,若有打扰,现下便走。”
裴愈一番话态度谦和,又无错漏,赵宁顿了顿一时拿不准主意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赵渡。
只见赵渡语气没什么起伏,淡淡道,“那就一起吧。”
尽管已经改头换面,裴愈还是尽量低着头,若是大仇还未报就被认了出来,那这半年来的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
“这冰天雪地你怎会来此赏雪”赵宁直勾勾盯着裴愈问。
“我本是睦州人,春闱在即,进京赶考借住在寺庙中”
“为何要住在这里,京都多的是客栈”赵宁不谙世事。
“这里借住不要钱”裴愈苦笑道,“家中半年前遭遇贼人,钱财洗劫一空。”
“那你爹娘呢?”
“爹早间年离世了,家中还有一位母亲。”
雪停了,云层渐渐散开,淡金的的阳光从缝隙中倾泻而下。
裴愈主动起身告辞,赵宁看着他欲言又止,“你叫什么名字”
裴愈回到寺中时,一灯已等候他多时。
世人皆不知,寒山寺的主持就是名闻天下的一灯大师。
看面相,一灯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先知般问道。
“今日可见到故人?”
裴愈点点头,脸色很难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师傅,我想杀了他,但是只杀他一个,远远不够。”
一灯走过来用温暖的手掌俯在裴愈头顶,缓缓道,“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
“他兄妹二人今日在后山赏雪,他们的父亲在大殿拜佛烧香接受众臣叩拜,而我的父亲,冰冷地躺在地下。”
“我怎能忍受!”
抄家后,那时裴愈刚换了面孔生了场大病一度想要寻死,后得知沛骁被扔在乱葬岗,半夜偷摸下了山,背回了尸体葬在了后山之上。
由于腐烂,尸体上的剑眼变成了一个个大洞,胸膛处骨头上都是剑痕,这样的洞沛骁身上足足有17个。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一灯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就没有烦恼。”
“血海深仇我永世不忘”裴愈一字一句道。
“罢了,都是劫数。”
彼时,裴愈并未听懂这话背后真正意义,他的心里只有报仇。
日子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春闱。
下山那天的清晨,一灯并没有出来见裴愈。
裴愈叩门等了会儿,轻声道,“师傅,我走了。”
雪初融,地面上到处都是泥泞坑洼。
日头还未升起城门处便排起了长龙,裴愈背着个包袱站在了人群末端。
人群渐渐向前涌动,裴愈瞧见自己前几个进城的人除了递出的通关文书,还有压在下面碎银子,只见那看守在手中掂量掂量心满意足笑了笑,草草看了眼文书,便放行了。
“你这文书是假的吧?”看守慢悠悠地说。
“怎么会呢,大人,您再看看”这人站在裴愈的前面,看模样一副书生打扮,当即就急了,方言接二连三往外蹦“大人,我这是在县老爷盖的印,怎会有假,您看落款还有他的签名呢。”
“哟,松明县”看守随意翻看了两下,书生赶忙点头。
“哪个穷乡僻壤来的,怎么没听过”话落,几个看守同时笑了出来,肉眼可见,这书生红了脸,想要争辩,却被从来伸出的手拦住。
“大人,我同他是老乡,还请您再细看看”裴愈从后递出去的文书下面足足放着3两银子,看守本欲喝止,手底下却传来颇有分量的文书。
看守看了看裴愈的文书,半晌之后道,“还真是,你俩过吧,是我瞧走眼了。”
前面那位书生如蒙大赦,立刻像向裴愈致了谢。
裴愈抬腿便走,刚进门内,书生便追了上来。
“这位兄台,多亏你方才相助我才能进城,没想到咱俩还是老乡呢。”
去年那场大病让裴愈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寒,他只想快点进城找个客栈泡个热水澡。
裴愈点点头往前走,又被拦下。
“请问兄台大名,大恩没齿难忘。”
裴愈有点烦,他的脚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了,胸口也开始发疼。
“在下陈牧儒,字中立”陈牧儒先自报家门,说完又纳闷道,“可咱们松明县没有裴姓,难道兄台是隔壁县的?”
两人一路朝前走去,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早餐铺子冒着袅袅热气格外吸引人。
裴愈当下决定不如先吃口热乎的再住下也不迟,身旁的陈牧儒还在喋喋不休。
看他样子连碎银子都拿不出来,裴愈打断他,“你用过早餐了么”
陈牧儒面露囧色,“不瞒裴兄,我离家之时带了20个鸡蛋,现下还剩两个,你可是饿了,先充充饥”说着便从怀里掏。
裴愈心底叹了口气,“那便一起吧,我请”
“不好吧?”
“你吃不吃?”
“谢裴兄!”
等到碗底的豆腐脑见了底,陈牧儒再次问起,“裴兄当真是嵩明县的么?”
裴愈身上渐渐暖和过来,二话不说拿出文书。
“啊?你可是睦州人,为何这看守”陈牧儒说着猛地顿住。
裴愈饶有趣味笑了笑不接话,半晌陈牧儒感慨唏嘘道。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裴愈以陌生身份回到这里,看着熟悉的街道。
当真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今却是个连进城都需要打点关系的书生,再瞧见面前陈牧儒补丁的袖口,心中微微一动,不由自主问出。
“你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去朝廷设立的考生处吧。”
考生处是朝廷为进京赶考的书生所设立的临时住所,但条件极为简陋,仅仅能遮风避雨,想要御寒是万万不可能的,多少家境贫寒的考生因为没有钱财居住客栈住在那里从而病倒错过考试机会。
曾经的沛泽跟着沛骁去过,那时将军府每年都要去发一点儿吃食之类,就像给灾民施粥那般。
“裴兄,我吃好了,得走了,你住在何处,待我考取功名,必定相报”陈牧儒一脸真诚的看着裴愈。
裴愈随便报了个曾经熟悉的客栈,“一起吧,我也是考生,银钱不用你考虑。”
“不好吧?”
“你去不去?”
“谢裴兄!”
街道人头攒动,各家商户纷纷开了门,天幕尽头升起暖阳。
“裴兄不知你表字是什么,我直呼其名可是不礼貌。”
“退之”
“愈者,进也。字退之,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