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彻骨寒
回到破春阁,已是午后,纪白一进门,就径直朝着书房而去,徐宿果然在那里。
幸好还有他!纪白望着徐宿,看着他端坐桌前,左手执书,右手执笔,一幅专心致志的模样!午后的阳光,明亮而又温柔,顺着窗户,爬上了他的头,让人想起母亲温暖的手掌!
一阵温暖泛上心头,纪白觉得自己踏实了很多!他来到徐宿身边,顺着他的肩膀,缓缓靠了过去——却不料徐宿肩头一斜,狠狠躲开了纪白!
纪白始料未及,摔在了坐席上!
却见徐宿回头望了一眼纪白,一言未发,把身子往一旁挪了挪,避开了纪白!
纪白从坐席上爬起来,一边撑着桌子,一边迷醉着。
“徐宿,你这里的桂花酿还有吗?”
“没有!”徐宿淡淡道,头也没抬。
纪白略有失望,但转而又笑道:“那我们就去故园春喝!”
一边说着,一边去拉徐宿的臂膀,却被徐宿再一次躲开了。
“我没空!”徐宿冷冷地道。
纪白半个身子扑了个空,差点再次摔倒,这才清醒了几分,转头疑惑地望着徐宿。
“徐宿,你怎么老是躲着我!”
纪白说完,又怀疑自己想多了,便想再验证一下,就又伸出手去拉徐宿!然而这次,徐宿直接从席子上站起身子,不耐烦地道:“纪公子,你醉了!”
纪白仰头望着徐宿,却被徐宿眼眸里的那股清冷震到了,就像赤身裸体时,一股寒风,吹到了身上,冷彻透骨,心也跟着一哆嗦。
纪白直直地盯着徐宿,试图寻找什么,或者抓住什么,但却都是徒劳!然后,他弱弱地,又似乎用尽力气道:
“徐宿,你怎么了?我竟然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怜悯!”
纪白半倚着桌子,望着徐宿,等着他的解释,然而,徐宿依旧一幅不为所动的模样,冷如寒冰硬如青石!
纪白呆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半晌,突然掩面悲愤道:“呵呵,连你也变了,连你也不理我了,不,不是你们变了,而是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你们!是我一叶障目,是我自以为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果然闹出了笑话!哈哈!我不负世人,世人却负我。。。。”
纪白一边笑,一边哭,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着夺门而出。
纪白望着他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他的心里憋闷地厉害,却又难以言表,只是久久地立在那里,眼神吓人。
一路地前脚碰后脚,后脚赶前脚,纪白终于晃荡到了酒楼门前,抬头一看,正是故园春,竟然是故园春!
当初就是这故园春里,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节,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一边把酒,一边送夕阳,然后再去赏月华,如今回看,竟都是泡影不如!心中不由一阵酸楚难言!
便抬脚又往前走去,随便进了个人多的酒楼!
“公子这边请!”
老板娘迎上前来,一边说着,一边引着纪白往楼上包间走,但是纪白却道:“我就坐在楼下大堂!人多,热闹!一个人,太冷清!”
“今天奇了,还有个人,也和公子一样的说法!”拿老板娘笑道。
纪白一听,有些好奇,笑问:“是吗?还有谁这么说?”
那老板娘便指着窗边一个清俊的身影道:“便是那位公子了!”
纪白抬头去看,那人不是别人,却是周敏,而此刻,他也正朝着这边望过来。
“周公子!好久不见!”纪白一边说着,一边往周敏的桌边走去。
周敏一边起身相迎,一边小心道:“好久不见!”
纪白坐在周敏对面,心里颇有些故友重逢之感,便唏嘘地道:“上次分别后,我曾去找你,却都说你不在,后来我自己也开始东奔西跑。。。哎,同在鄢都,却还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啊!”
周敏听着,面容伤感,眉目殷切地望着纪白,想说什么,却又不张嘴,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过,纪白忙着顾影自怜,并未察觉周敏异常!
他拿过酒杯,给周敏斟了一杯,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干了,你随意!”
纪白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连斟几杯,却发现周敏的酒杯还是满满的,便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周敏两臂抵在桌面上,右手攥着左手,身躯僵硬,微微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起屁股跑开一样。
“周公子,你怎么了?”纪白不解地发问道。
周敏望着纪白,强作一笑,然后低下了头,欲言又止道:“没什么,纪公子。。。您位高事多,不必挂怀在下!”
“好不容易相见,你却说这些!我们今天不谈其他,只喝酒,好不好?”纪白恼怒样地道。
一边又往周敏的杯中添满了酒,却见周敏看着酒杯发愣,突然道了句:“我想起来了,我今天还有事情,纪公子,你先喝吧!”
“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纪白伤怀地道,一把拉住了周敏的胳膊。
周敏转身看着纪白,见他愁眉凝聚,满脸孤苦,似乎隐隐间泪痕未干,心里柔情涌起,不由停住了脚步,便问了句:“首席没有和您一起吗?”
纪白一听这话,轻笑了一声,忿恨之余,又吞了一杯酒下肚。
“别提他了!”
周敏还有些忐忑,便被纪白强拉着落了坐,于是,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酒酣耳熟。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纪白醉笑饮道。
周敏迷醉着双眼,望着纪白,然后吟道:“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周公子果然风流未减!干!”纪白一边开怀道,一边举杯邀饮。
两人心里各自装着愁,一杯一杯,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再不知不觉,就接连醉倒在了桌子上。
破春阁里,徐宿坐卧不安,坐在书房里觉得闷得慌,走到窗前又觉得空得慌,坐在桌前,觉得硬邦邦的席子硌得慌。
当初,像一朵云,停住了你的脚,像一朵花,惹着你的眼,然后化成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住在你心里,仿佛那就是一生一世!然而,一朝转了心性,便像疾风扫残露,不打招呼,没有迟疑!终究还是自己太当真了!
天黑了,夜色越来越浓,周遭越来越静,徐宿坐在桌前,盯着桌上那瓶江梅,迎着灯晕,疏影横斜,便再也等不及地,拾起身子,向外面走去。
他去了哪里呢!路过水风轻,进去一问,只有纪璇,没有纪白,他还没有回来!他去了故园春,还没有回来?
于是,徐宿一路奔到故园春。
进了门,扫视四座,没有他,刚想上楼一间间找,被老板娘拦住了:“你这个人,莽莽撞撞,要干什么!”
“纪白,或者纪安,有来这里吗?”徐宿转身问道。
那老板娘看了一眼徐宿,道:“我看你有点面熟哎!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哪里呢!”
徐宿吐了口气,保持平静语调道:“老板,我问您纪白,或者纪安,今天,有来这里吗?”
“你说的是南疆的二公子,首席身边的红人纪公子吗?没见过啊!”那老板娘答。
徐宿追问:“你说没见过是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吗??”
“我当然认识他,曾经他也是这里常客,但今天我没见他来!”那老板娘答。
“什么叫你没有见他来?那别人有见他来吗?他到底在不在这里,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自己去找!”徐宿有些气急,只是,他不知道,他失态的样子也是那么与众不同!
徐宿说完便上楼一间间推门,老板娘跟在后面,想阻止又不敢,一是这人的气势汹汹,实在猜不透,二是敢开口就直呼纪公子大名,肯定不是简单人物,只得跟在后面,向客人道歉,一圈下来,果然还是没找到!
徐宿下了楼,望着四下里吵吵闹闹的酒桌,心里有些怕,他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
老板娘看他呆呆的样子,便上前轻轻提点了句:“公子,要不你去别处看看?”
“别处?哪里?哪里还有酒楼?”纪白问。
老板娘摇摇头,暗暗叹了句:“看你也是富贵人家,风流人物,不会只知道我故园春吧?”然后大声补充了句:“出门右转雨花街,整条都是酒楼,而鄢都像雨花街一样满街都是酒楼的街道还有好几条,你真要一家家找吗?”
徐宿一听,便转身匆匆出了故园春。
还有他法吗?他进了雨花街,开始一间间酒楼搜索起来。
不管怎样,他得找到他,就算翻找遍整个鄢都,他得见到他,立马见到他,至于见到之后如何,他倒无暇顾及,只觉得一种恐怖占据了他的心里,催着他刚出了这家,又跑进另一家,一刻也不能停下搜寻的脚步。
街上越来越清冷,夜已经太深了,很多酒楼开始关门。
可是徐宿依旧没有找到纪白。
夜风凄急,冷月无声,徐宿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满目茫然!寂寥无物,就不用设防,无须迎送,不是很安全吗?然后明天呢,明天就继续画个圈圈。。然而,这又如何做得到呀!
却听得前方一阵欢笑声,划破了夜空。
徐宿梦断魂惊,抬头一看,远处有人,在往这边靠近,近一些,是两个人,相互搀扶,再近一些,可不是纪白和周敏吗!
借着月光,徐宿可以看见,纪白的手搭着周敏的肩,周敏的手环着纪白的腰,两人一边往前挪步,一边恣意地说笑。
却见纪白晶莹如天边月,周敏娇艳如月下花,两人意气相投,风华相当,一路走来,可不就羞煞了那一城锦花、漫天风月。
徐宿觉得嗓子有点干,又觉得身后冷清清的,愣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时,纪白和周敏也看到了徐宿。
“徐宿!”纪白认出了徐宿,向徐宿走去,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周敏已经双脚微抖。
徐宿看着纪白的眼睛,没有言语,然后双脚一点点向后移去,似乎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利剑出刃,直指周敏喉头,吓得周敏喉头一紧,几经断息,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徐宿,你干什么?”纪白怒吼道。
一把扬起手中的扇子、拨开了纪白的剑锋。
这一拨,却让徐宿猝不及防,只见他步伐一乱,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倚着剑,缓缓支起了身体。
半晌,徐宿突然仰起了头,大笑道:“哈哈,终归是我太当真!当初,惊羡公子您出凡脱俗、恣意随性,藐万物如烟云,而心里不着一丝痕迹,拨乾坤如玩物,只弹指间就定了兴亡,却忘了,自己也是那烟云之一,自己也是那玩物之一,任谁守得云开,守得日落,守得沧海桑田,您又如何会困于一人一世界?”
纪白听得莫名其妙,歪着头,越想越不解。
“徐宿,你在说什么?你好奇怪啊!明明是你推开了我!”
然后就想起下午的事情,便大声道:“你忘了?你下午还待我如陌路,躲着我,冷着我,这会儿又一幅情深似海?”
又想起以往种种,越发觉得委屈起来,便继续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我满怀赤诚靠近你,而你总是一副有所保留的模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然而你又时不时暖着我,吊着我,你到底想干嘛?我的真心就得受你这样的折磨吗?”
纪白说完,盯着徐宿,等着他的答复。
却只见徐宿迎上纪白的目光,冷冷道了句:“纪公子,你的真心?都分给了谁?”
“给了谁!!你管我给了谁!!”纪白只觉得心上一颤,眼里聚满了泪水,而心中的愤懑,眼看就要冲破胸膛,便一个飞身向前,提着飞扇,扑向徐宿,扇子在前,飞身在后,一步十米,眨眼间,扇边就要抵上徐宿的脖颈,那扇边可是利如钢刀,削铁如泥,然而徐宿眼看那扇子逼近自己,却依旧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伸着脖子,张着眼睛,面不改色。
千钧一发之际,纪白身子一斜,避开了徐宿!
黑夜漫漫,星辰隐耀,纪白泪如雨下,背对着徐宿,听着他收剑入鞘,然后一步步走远。
啪地一声颓坐在了地上。
半空里,最厚的那片云,最先憋不住,散出雨丝万千,飘扬开来,一道一道,越来越密,坠落大地,纪白抬起头,让雨水覆盖自己的脸庞,浇彻他的身体,他蜷缩在雨水里,任由泥水泛起,把雪白的衣衫浸泡出淡淡土黄色,反正他的身体联结着大地,他觉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