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溯
圈圈圆圆的不就是蛋蛋么？
宋沅时常觉得语言和动作、和场景、和秋天第一片落叶一样，有一种勾起往事的能耐，这一回溯不过一息，气势却如阳光倏然渗进白云缝隙般盛大。
日头晒得金灿灿，年少的男孩坐在老屋门槛前，静得像是天边游云，动一下都是慢晃晃的，那淡黄工装没有多余的褶子，他不自在地扯着衣袖，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那头几个小孩扎堆奔跑，跑近来，扒着院子篱笆喊他。
“宋返，你在家呀！”
“快去东塘口，你姐姐掉河里去啦。”
“她上树掏鸟蛋，被鸟妈妈揍下来了！”
“天啊，和羽毛一起掉下来，摔得好惨。”
“摔得好惨。”
……
小朋友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宋返沉默着，走回了屋子里。
孩子们也沉默了，低头细语：“宋返不要他姐姐了吗？”
“他不和我们玩……”
“我妈妈说，他是个哑巴……”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宋返再出来的时候，小孩都消失了，宋返在门口呆站了会儿，最后推开了篱笆小门。
郊野小道不好走，每跑一趟鞋面都会被蹭脏，宋返没晃荡，他知道方向，也知道路怎么走，他在半路停下脚步，望着乱糟糟的女孩一步一步蹦到自己面前。
小宋沅的眼神很可怜。
宋沅说：“我摔了一跤。”
宋沅说：“掉进坑里。”
宋沅央求地说：“别告诉爷爷奶奶。”
“嗯。”宋返终于出了声，然后又看着她铺满泥灰的膝盖不说话。
宋沅却明媚起来，答应会保守秘密的承诺在她这里珍贵地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而且这次还是宋返帮她保守秘密。
宋返都帮她，大人们就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要大人们不知道，她可以放肆地在草坡上打一百个滚，把村子里所有的树都爬一遍。
如果不用掉下来的话。
那天是宋返背宋沅回家，宋沅第一次离宋返那么近，一路上都思考在自己中午有没有吃太饱，要是宋返背不动怎么办？宋返背不动的话，会丢下她吗？如果宋返真的丢下她，她爬得回去吗？
宋沅一边想一边观察着宋返的神情，一察觉他要开口，就嗯嗯哼哼说痛。说到最后宋返都听不下去，问她下次还敢不敢再上树掏鸟蛋。
“我没有掏鸟蛋，我把鸟巢放回家。”
宋沅生气地说：“鸟妈妈为什么啄我？我还送回了她的小孩。”
宋返说：“因为你不是她的小孩。”
宋沅更生气了，“我不是？我不也是蛋蛋吗？”她提起脚，在宋返闷笑的时候踹他，理直气壮地说：“圈圈圆圆的不是蛋蛋吗？”
嘭！
发令枪响起，惊得林叶沙沙，风穿过光阴的孔隙，嘭然惊走了褪色的鸟，也吹醒了宋沅的思绪，宋沅猛晃头，像小猫甩脑袋似的。
太可怕了，她在想什么？
这该死的尘封了八百年的黑历史！
宋沅盯回那张命运般的照片，心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千里送小名，她当时一定是血淤到脑袋里去了才会给自己改出这么个蛋名。
宋沅正沉浸在懊恼中，一旁的学姐戳她，说：“九班小学妹，你是宋沅吧？”
“？”宋沅后退，这下真的惊了，嚯！这她都知道！
“我叫林萱，高二的，你不知道吧，我们班就在你班正对面。”林萱指了指美术馆斜对面的教学楼三栋。
“噢……”
林萱对她笑了一下，像是有点在嘲笑她的懵呆，但开口还是温柔的：“军训的时候我们给你们班送过水，正好记住了你的名字，你很好看。”
“这样啊，”宋沅从小到大没少被陌生人夸，渐渐就养成了矜持的好品质，不会轻易飘起，只带一点点女孩子刚刚好的害羞，“谢谢。”
“我听说你们班在卖花，还有吗？”林萱问。
原来是要花的。
有倒是有，但是宋沅不想给，她只剩下一束。宋沅礼貌中掺点抱歉，说：“送完了，不好意思啊，学姐。”
“没关系。”林萱敛了笑，她不笑时便带点微霜般的清冷。
“那花丑，学姐可以买点别的。”宋沅侧身，给她指示自己班摊位方向，洒脱道：“你去找咱班文艺委员，她手头好看的东西更多。”
逛个展还能给自己班拉业务，这倒是宋沅没有想到的，可是林萱脚踏出去，又顿住了。
嗯？还是想要花？
宋沅正想给远处的姜辛玉打眼色，就看见那边站着一位背着把吉他的男生。
男生头发染成了灰蓝色，小卷蓬松，背影很文艺，侧脸却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
艺术生。
宋沅当下就肯定这人是个艺术生。
等她一转头，见林萱盯这人的眼珠子挪都不带挪一下的，她就又懂了……
男朋友！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个男生就朝林萱打了招呼，还顺带往她身上瞥了一眼。
一双人搂在一起，说着话上了状元桥，宋沅没有听墙角的兴趣，也没有聊八卦的习惯，她站得久了腿就酸，这会儿坐下来，丧心病狂地从桌肚里掏出了一本教科书。
然后看着看着就打上了盹。
柳枝茂密，在池边垂下一片天然的绿荫，椭圆形的碎光透进来，又干净地晾在宋沅手臂上，耳后挽的头发沾着夏日的气息，宋沅脸半掩在书页下，安静得像是已经入睡。
高三生在学习，这是校园中仅属于低年级的户外时刻，澄澈见底的分子从云端生长出来，水粉般晕开，晕进驳杂的颜色里，变成颜色的一部分，每一阵风过都仿佛是在给原始状态下的艺术品细心地装裱。女孩露出的皮肤白皙，白是灯光填在银色泡泡袖里的那种白。一生只一次的展览，教科书级的沉睡。
直到那片梦境的明光消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碰她，像被鸟啄了般，宋沅不舒服地戳翻书，桌边赫然靠了个人。
见鬼了，艺术生？
艺术生不是鬼，叫杨希宇，他搁这儿挡了宋沅大半块光，问道：“你认识林萱？”
“？”宋沅想问你谁啊。“刚认识，怎么了？”
“没怎么。”杨希宇不那么靠了，稍微站好了点，却往宋沅这边凑，又问：“你们这工艺品怎么卖？”
宋沅本来没怎么想搭理他，听到问价格，还是勉强端正了态度，她站远了说：“手工的定价不一，其他自带包装的……”
杨希宇在宋沅的解说下饶有兴致地往摊上瞧了一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忽然冒出一句：“睡这儿不热啊？”
关你屁事。宋沅不耐烦地想，这跟起床气没关系，她就是莫名对这人印象奇差。
姜辛玉那些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宋沅别过头没说话，假装看池里的红鲤鱼。
“别不理人啊。”谁想那杨希宇居然贴上脸来，“你是叫宋沅吧？加个微信怎么样，认识一下。”
怎么样？把你头打爆的样。宋沅手指在桌上烦躁地敲打着，说：“你买不买？”
“买，我付钱总要加微信吧？加个微信都不行啊，你……”
凳子猛地被踹翻，宋沅直接耐心告罄，“不买滚蛋。”
杨希宇的笑容僵了一会儿，他还没碰过宋沅这样的女生，抵着槽牙，像在按捺不爽，“你这什么态……”
他话没说完，一个球突然飞过来砸上他，力道足得杨希宇直闷哼，后退了几步，这动静不小，惹来不少人目光。杨希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在和宋返对视的时候一句艹脱口而出：“他妈有病吧？招你惹你了？”
宋沅恨不能把人吊起来抽，搂着一个女生转头就问另一个女生要微信，不打你打谁？垃圾。
杨希宇并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他有自己的游戏，宋沅破坏了他高昂的兴致，而宋返光是看着就很欠揍，他整个人给气笑了，怒火就卡在喉咙处，“这得道歉吧，傻逼？”
宋返没吭声。
他刚比完赛，胸口起伏，拳头松开能看到血管突动，他平复着狂奔后剧烈的喘息，不论是超于旁人的身高还是目光，都带有天赋般的攻击性，那从父母身上继承的体魄掺杂上独属于自己的成分，形成某种轻蔑，实质又沉重地踩在杨希宇的脸上。
这是宋返的回应。
人群中，刚买完饮料回来的林萱打破二人的对峙，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试探着问：“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没事，碰见个疯狗。”杨希宇火气灭了大半，这场面人太多，他懒得再计较，嫌麻烦，打算暂时放过宋返，正要走，宋返却拦住了人，“这是女朋友？”
语气说不出的玩味，听着比杨希宇还混。
等到的不是杨希宇的回答，而是女孩子的肯定，“是，怎么了？”
氛围里有一种微妙的敌意。
旁边半看热闹的宋沅眉头忍不住皱起来，宋返要干嘛？
这男的要真是林萱男朋友，那话绝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一旦揭破了，场面必定很难看，人言的威力宋沅不是不懂，况且这事儿看着没什么，其实根本就说不清楚。
宋返看了宋沅一眼，很短暂，像是无意带过，他一笑，泯恩仇的那种笑法，上前来，杨希宇张口想说点什么，结果被宋返用手臂一把摁住脖子，“来，我们出去说。”
杨希宇根本不想跟宋返说什么，可是他感觉后颈就像被人扼住一样，仿佛只要他敢挣扎那骨头就会迅速碎掉。
宋返好声好气地说着：“你不是要道歉吗？过来听啊。”
就这么摁着人往北门处去了。
围观的同学议论着散开，林萱在原地发愣，宋沅整得怪尴尬的，“呃，学姐，他俩应该认识的，要不我们坐下来先喝杯茶？”
怎么跟她说呢？说那男的是个沾花惹草的渣滓，赶紧离他远点儿别耽误大好韶华？
可问题是她跟两人都不熟，没组织好语言就开口说不准会被记恨，而且她也不了解更多，但要是不提醒一句的话，宋沅又觉得不舒服，这并不是宋沅一个人的不舒服。
或许她知道呢？可是这样温柔的姐姐……
“卧槽！”
宋沅正想着怎么开口，摊子前又来了一群十二班的男生，其中王山仁神情气愤，不知道谁跟他说了什么，盯着都快走出北门的杨希宇，突然一顿狂跑，追了上去。
这又是怎么了？
宋沅看得云里雾里，脑袋都疼得爆炸了，她现在只希望宋返能冷静一点。
跟郑千阳刘牧野这些人不同，宋返总有种打架前要和人套近乎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