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夜
“我不知道。”
宋沅老实地举起双手,在新阵地——空荡的阶梯教室里,接受拷问。
“无非就是唱歌画画跳舞卖东西,能浪到哪里去。宋返托我买颜料,估计也要画画吧。”宋沅摊开一页新纸,她就不信了,“让我再来——”
“欸!”姜辛玉挡下她将落的笔,小声劝道:“别画啦,这第二本了。”
宋沅没有艺术细胞。
五音不全,水彩不分,手工更是别提了,她在这儿蹲了半天,画没拿出几张,脸上的颜料倒是被她抹得很别致。
“呦,蛋总这手法,笔酣墨饱,别出心裁,有如老树成精……”孙茂特意过来瞅,“狂野派啊。”
宋沅觉得孙茂很有眼光,她把水掸纸上,弄得斑斑点点,被这么一哄,高兴坏了,“是吧!怎么着,那下周就展这个?”
“倒也不是不行。”孙茂捧场道:“也就宋返会看吧。”
说完一堆人哈哈大笑。
“……”宋沅张开臂瘫在画纸上,气哄哄地收起来,“咱班除了姜辛玉就没有人会画画吗?”
“我也想问啊,考试的时候狂得顶天,一个比一个畜生,展现才艺就不行了。”孙茂对着自己的报名表惆怅,“运动会也不积极。”
“听说十八班搞了支乐队,天天在对面艺术楼敲乐器。”
“牛啊牛啊。”
“这还不算什么,六班搞了套巨轮模型,奔着进馆去呢。”
附中有个学纪馆,里面摆的都是从附中走出去的杰出校友们的作品,文艺氛围很浓厚,艺术生最喜欢在里面谈情说爱。
宋沅拿起自己的画,不死心:“我这……”
姜辛玉软软地按下那几张纸,“别想了,这画起码百年之后才能面见世人。”
为了九班的颜面,现场肯定是不行了,姜辛玉在班上观察了半天,还是决定捣鼓些手工,摆个摊义卖,又艺术又正能量。
宋沅觉得行,“那谁来捣鼓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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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没有晚自习,宋沅和九班同学在步行街上逛了很久,把该买的东西买了,大家吃得很饱,每个人都承诺回去一定做出一个美绝人寰的手工。
天桥上风猎猎作响,余晖还没散尽,江上就勾起了月白色的浮影,宋沅在桥尽头,等到了来接她的宋返。
宋沅从来不信什么天生手残,她不相信自己手下会出废品,上天冥冥中安排她和文艺委员做同桌,一定有其深意。
她这样想着,就拐进了一家手工精品店。店里小工艺品各式各样,精美可爱,搁在架子上,晃得宋沅挪不开眼。
宋返拉着她卫衣帽子,问:“什么是手工?”
宋沅看中了一个愤怒的兔子杯,觉得和宋返很搭,她注意力被吸引,不走心地回答:“手做的工啊。”
随后听到了一声嗤笑。宋返说:“倒是省事。”
这人怎么这样?
他这是怀疑她来买工艺品以好充次?
她还真是这样想的!
回去路上,宋返拎了一大堆易碎品,全是宋沅说买回来借鉴的手工,宋返提起装了杯子的礼盒,说:“所以你还要捏个瓷的?”
“有什么问题吗?山人自有妙计,我捏又不是你捏。”宋沅觉得他拿东西的样子还挺拉风,大袋小袋提着也不狼狈,就是神情冷漠,跟个少爷似的。
空手老板掏手机给少爷拍照,“来,少爷,笑一个。”
“看路。”宋返抬肘挡了一下路人。
“看着呢。”宋沅盯着相机里的宋返,似乎和周遭的一切都隔开了,她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宋返坑她那一下,问:“话说你们班艺术节准备干什么?”
宋返说:“打算弄个小影展。”
正胡乱拍照的宋沅手指停在了圈圈前面,翻相册,被自己拍的照片给丑到了。
宋沅在某一方面是完全的白纸,她不会画画,也不会摄影,但宋返这一块儿就很出色,他天赋异禀,勾几道线条都有风采。
家里过年写春联,必是宋返执笔,每次一家人出去旅行,也都是宋返给拍的游照。
他不知由什么机缘学会了摄影,因此很少出现在家庭的大合照里,这种能力像是在文饰他无意间留下的残缺。
“怎么了?”宋返走得慢,垂眸问:“琢磨着改变项目吗?”
宋沅回神,问:“可以吗?”
宋返打量着她,片刻,“不可以。”
两人走到街头,要去广场停车位,同时听见左侧闪着五彩灯的店铺传来一声大叫:“快报警!”
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从店里飞窜出来,衣服上都是血,后面跟了个和宋返差不多年龄的男生,口上喊着:“拦住他,那混账打人!别让他跑了……”
街道混乱,宋返下意识叫人:“宋沅……”
宋沅这边拔腿就跑。
宋返骂了句脏话,顾不上那么多,扔了东西就追,逃窜的人就往宋沅跑的方向过,他哪里知道路边的小姑娘会伸腿绊人,一个踉跄,直直往前栽去。
宋沅根本没有那么大力气,被这一碰震得腿都麻了,谁料那人扶住了石头桩子,没摔成,反倒回头怒视她,仿佛下一刻拳头就要打向她。
宋沅不知怎么,望着这人的眼睛,寒毛炸起。
“卧槽,宋返!”
大人们围了上来,在这一顿挣扎中,一个黑影从围栏那边大步跨过来,扯着夹克衫朝地下猛地一按,压得他眼冒金星。
夏叶簌簌,尘埃在光晕中变成游动的风声,宋沅松了一口气,后退着,在喘息中撞进了宋返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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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小孩的时候都有梦想。
课堂上永远会有老师问你这样一个问题:小朋友们长大想做什么?
小朋友们坐凳子上,课本一立挡住整张脸,手指软软地扒在书角,松开来能打得他们哼一声哎呦。
洋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志向远大,梦想都往牛逼了说,能吹多远吹多远,还要比谁的更厉害。
比衣服比头发,比谁的水杯最好看,谁的爸爸妈妈第一个来接放学。
宋沅也爱比,她张开手臂扑到爸爸怀里,被抱起来,一下子就长得比任何一个小孩还高,她喜欢这样的高度,觉得自己可以抓到日光。
宋爸爸是做警察的,警察是什么?宋凌严告诉她,警察就是抓坏人的超级英雄。
宋沅总是很体谅,当她在校门口没有等到爸爸,就安慰自己,老师说世界那么大,抓坏人的人必然很忙。
后来她再大一些,渐渐从爸爸蓝色工作服背后看到更多,她曾经亲眼撞见过老爸执法,叔叔们按住坏人往警车里塞,缓下声来跟她告别,她在被妈妈捂住眼睛的掌心后面,觉得这真是宇宙最酷的工作。
那种街上喊一声救命就有人相助的场景,不是侠义小说也不是电视情节,而是宋沅一直相信的事情。
宋返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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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了,老实点!市中心广场公交站台附近,有人闹事……”郑千阳膝盖抵在人后背,手机里上报完情况,回头,看见刘牧野正板着脸训小孩。
郑千阳不开心了:“你干嘛,这脸黑的,别把我们小宋沅吓坏了。”
宋沅没吓坏,她激动坏了,指着这俩突然出现的大高个,话说得磕磕巴巴,“哥、哥哥?”
“诶!真好听,再叫几声,我是什么哥哥啊?”他话没说完就被刘牧野揍了,都能当叔的人了好意思自称哥哥。
要说除了爸爸之外宋沅最崇拜谁,那其中必然有个刘牧野,还得有个郑千阳。
两个哥哥和宋凌严同岁,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们小那会儿宋返宋沅都没出生,等人长到差不多可以带出去浪的时候,都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刘牧野在部队当兵,暑假时全程负责宋返的改造,但是以失败告终。附中军训时,他被部队里选拔上,做了一阵子教官,又碰上宋返,期间没少被这小子气到。
郑千阳大学上的警校,毕业了出来就干本行,这事儿他爱在小辈们面前拿出来提,跟宋沅见一面吹一次。宋沅每次都很羡慕。
宋返便是那个泼冷水的,总是在宋沅两眼放光之际幽幽晃过,冷冰冰留下一句,“差不多就得了。”
此时此刻,宋返抬手,往还靠在他怀里的宋沅脖子上捏了一把,用极沉的嗓音说:“站好。”
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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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洲派出所,大厅里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人。
刘牧野倚着红实木桌子喝茶,喝一口就要停下来看不远处的小孩一眼。他难得碰上部队有假期,和许久没见的郑千阳约了顿饭,结果路上就撞着这事儿。
刘牧野几次开口,骂人的话在腹中走了好几圈,最后变成了:“你俩够能耐啊,赶着亡命的汉子也有胆子追……”
“汉子?你见过打老婆的汉子?”郑千阳从询问室出来,对宋沅说:“这种囊货算得上什么汉子,我一手揍烂一个,宋沅,哥哥说的对不对啊?”
郑千阳手上拿着叠纸,今天不是他值班,他连警服也没穿,白衬衫衣襟沾了点血,配上下颌那几笔棱角,显得有些邪性。
宋沅猛点头,随后深深抽了一口气,“宋返!疼!”
宋返正蹲跟前给人冰敷,就这一下,把他喊得止住了动作,“扭伤了,等会儿去医院。”
没摔倒也能扭伤,宋沅是打死都不信的,她还要面子呢!“不去吧……我还要做手工呢。”
宋返抬眸,盯着她,“什么?”
宋沅:“去。”
郑千阳看了半晌,蹭了刘牧野的茶,费解地说:“宋返还是这么闷啊。”
“闷?”刘牧野简直想把军训时宋返说的那些混账话全都抖到郑千阳面前。他两手交叉搭在寸头后脑勺,说:“可狂了。”
宋返的事郑千阳不是没听过,想当年他、刘牧野还有宋凌严三个人那叫一个混账扎堆,浪迹校园走哪打哪,傻逼事儿没少干。
要说宋返打架的本领从哪里来,他们三兄弟称得上是启蒙师父,一个也跑不掉。
“至少在姐姐面前还是很乖的。”郑千阳指着两人,说:“这事儿老严都得跟宋返学习。”
两人小声聊着,里面走来几个同事,递给了郑千阳一些东西。
郑千阳看宋沅脚踝肿得不是很厉害,放下心,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小孩,“对了,你们认识他吗?报案的这男生,说是也是附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