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巴塞罗那(一)
飞机在次日清晨降落埃尔普拉特机场,十三小时的长途飞行使人身心俱疲。
任昳取下眼罩,开机检查新收到的短信,淡淡笑道:“好啊,不来接我。”
齐照听出他这是打算记仇的意思。
不过发短信的人是谁?
地中海沿岸的风吹醒了齐照昏沉沉的脑袋,欧洲的天空异常湛蓝,强烈的阳光直晃眼。
排队等出租车的几分钟里,一辆看外形就价值不菲的跑车停靠在马路对面,驾驶座走下一名戴墨镜的白人男性,褐色卷发,避开车流朝这边来了。
任昳“啧”了一声,来不及躲闪,只好举起手和对方打招呼。
旧相识多年不见,重逢先要拥抱,然后故作惊喜的寒暄。
任昳应付完熟人,对傻乎乎伫立着的三个小孩说:“现在我们有两种住宿选择,1位于格拉西亚大道的酒店,地段好,交通方便;2他家,你们来选。”
齐照:“为什么要让我们选?”
任昳别无选择道:“因为他非常想要接待我们,我说不用了,他让我问问你们的想法。”
封卿端详着这位墨镜男子,对方露出微笑,用流利的英语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
江奈最快反应道:“他说他家是个大庄园,养了羊和马,我们一定会喜欢。”
封卿:“既然他特地来接我们了,那……不好拒绝吧?”
墨镜男子叫卢卡斯,他的姓氏和家族历史一样长,父母祖辈皆是传统的加泰罗尼亚人。
盛情难却之下,齐照和对方握了握手,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士香水味;他猜测这是和任昳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暂时不理解双性恋,但是尊重吧。
任昳走近那辆玫瑰色的四座跑车,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要不是他信奉“重买比收拾快”的原则,没让大家带大件行李,这点空间能塞得下什么?
讲究不用到正途上,没脑子。
他坐进副驾驶座,对那三个小的说:“这是你们选的,所以自己挤一挤。”
封卿用手肘撞齐照,做口型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齐照回看她,扯动嘴角,意思是“我不知道”。
车是敞篷的。江奈率先坐进后座,拍真皮座椅道:“我和小齐坐边边,封卿你坐中间。”
任昳不生气,他只是厌烦目的性过强的社交,当人不能成为他长期发展的对象时,总得允许他找空隙发泄一下不耐烦。
卢卡斯很好,如果他们能不以这种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的模式相处会更好。
他太忙了,没有时间精力处理感情关系。
卢卡斯家的庄园建在巴塞罗那大省南部的一座山坡上,跑车极大限度地带他们领略了沿路海岸风光。
任昳犯困,不愿说话,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对卢卡斯的无聊提问,多亏司徒安的一通电话拯救了他。
“你们到酒店了?”
“没,我一个朋友来了,在去他家的路上。”
“噢!是你那个小卷毛富二代男友么?”司徒安听说过卢卡斯这个人。
“呵。”任昳轻蔑一笑,“我正牌男友不是你吗?”
“不敢不敢……无福消受。”司徒安放弃跟他斗嘴,正经道,“那你没见到张道长啊?”
“他都没来机场,我怎么见他?”任昳不满道,“起飞前说的好好的,临时变卦,倒霉。”
“可能是临时有急事呢?”司徒安好言劝说道,“你还是去一趟吧,就当是替我去的,行吗?”
“我会去,”任昳许诺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绝不食言。”
“谢谢啊任老师,认识您是我前世修来的福……”
——任昳把电话挂了。什么玩意儿,阴阳怪气的臭道士。
后座的江奈发挥所长,用英语和卢卡斯聊高迪的建筑美学,封卿旁听练习听力。
只有齐照一人把任昳这段通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天呐,他居然有不止一个男朋友?
任昳早就参观过庄园,三个小孩大呼小叫地拥簇在窗边看草地上的小马驹,他单独上二楼占了一间俯瞰海景的卧室。
卢卡斯自然跟进来,想和他追忆大学时期的美好生活,伦敦的下雨天,诺曼底海滩的日出,圣母院的夜景……
任昳吃不消地说:“请你让我静静。”
卢卡斯摘了墨镜后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像绵羊般无辜,“你是不是嫌我烦?”
任昳直白道:“你不能否认,你是有些惹人烦。”
“我很抱歉,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卢卡斯自觉地退出房间,并帮他带上房门。
“等一等。”任昳挽留道。
卢卡斯欣喜地走进去。
任昳笑着说:“我等会儿要出门,你的车子能否借我用用?”
自次行李不多,三人把各自背包放在客厅,就飞奔去草场看才出生的小马;没想到养在羊圈里的黑白边牧比他们更激动,开门冲过来戒备地望着他们,对视一眼后,倒地打滚。
封卿的心化成一滩水,扑上去和狗快乐玩耍。
齐照对动物热情不高,揪了一把草料喂山羊,见它不吃,也不为难它,走到栅栏旁看那棵金合欢树。
江奈凑在边上和他搭话,问如果想去海里游泳,该怎么提。
齐照漫不经意地应着,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那枝毛茸茸的金色球花上,不知在想什么。
任昳在楼上观察了一阵,想着还是带齐照一个就够了;另外两人贪玩,那让他们好好玩吧。
齐照没有在想多么深奥的问题,他不过是对当下的生活感到迷茫。
一个月之前的他,是为了活下去而生活,每天睁眼想的无非是吃什么、住哪里,怎么赚钱养活自己。
而短短一个月过去,他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每天面临的难题不再困扰他,他不用为生计发愁也能过得很好。
然而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生活,两只手空荡荡,什么都握不住;没有底,没有目标,只是被动地等待着新的转机降临。
他不喜欢这样。
现在误会解除,真相还有待印证,他没有理由逃跑了。
可是留下来他又能做什么?像封卿和江奈那样享受当下?他好像做不到。
“齐照!”一个来自高处的声音呼喊他。
他仰头望去。
任昳推开了二楼的窗,向他挥手,“上来,找你有事。”
“出去?就我们俩?”齐照讶异道,同时四顾这间客房的摆设。
“嗯。”任昳洗过澡,换了衣服,正对着镜子吹头发。吹完拿起洗手台上的一瓶香水,喷了些在手腕,举起嗅了嗅。
齐照站在浴室外等他,听到脚步声,一转头,正对上他伸过来的手腕,清淡的木香飘过鼻尖。
“这味道怎么样?”任昳咨询他的意见。
齐照坦言:“我不懂欣赏。”他对女生喷香水的观感也一般,待在一起还会被迫沾上那股味儿。
“那你趁早学会欣赏。”任昳说,然后回到浴室喷了全套。
卢卡斯去厨房交代了午餐的菜式,又到酒窖挑了一瓶好酒,准备上楼敲门,却碰见他们下楼要出去。
“我去去就回,”任昳把车钥匙抛到空中再接住,献出笑脸道,“麻烦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弟弟妹妹。”
“okay……”卢卡斯目送他们离去。
他不会要带我去见他另一个男朋友吧?
齐照的心惴惴不安。
任昳开车比较野,一路上齐照数次心跳骤停,虽然习惯以后渐渐体会到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但有的选他还是希望多活几年。
车子从大道拐进街区,最终停在一栋不像住宅,又看不出其他名堂的建筑前。
“到了。”
底楼的门没关,任昳推门进入,灯光昏暗的楼道内左侧供奉着一尊玄武门神,右侧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任昳为这荒唐的布局笑了笑,领着齐照上楼。
来到二楼,一尊醒目的王灵官像立在视野最中央的位置,两侧是垂落的珠帘,门内透出蜡烛的红光。
齐照看懂了,这是一座道观。
至少是信奉道教得活动场所。
任昳撩开帘子不请自来,碰巧内殿坐了客人,是一位纹着眼线的女士,亚洲面孔,手边放了只鳄鱼皮的手提包。
“您好。”他熟稔地问候道。
“您好……”女人不知他身份,露出拘束的笑容。
“张道长不在吗?”任昳扫视完内殿问。
说是内殿,充其量是一间会客厅,墙上的玻璃画框里贴着各类符咒,红光来源是桌柜上摆放的电池式电子蜡烛。
“你们也是来找张道长的?”女人看他年轻,想当然地把他当作有预约的访客,侃侃而谈道,“我本来约的昨天,不巧家里有事,只能推迟了。”
任昳:“我们就约的今天。”
三人干坐了一会儿,女人犹豫地开口道:“……我能跟你商量件事么?”
任昳:“您说。”
“等张道长来了,能不能让我先?”
“您先说说您遇见了什么事呢,万一是我这边更着急……对不对?”
任昳说话间,齐照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些许光亮,最正确的形容应该是“势在必得”,但最贴切的绝对是“蚊子见了血”,痴迷而贪婪。
女人叹道:“不是我,是我女儿。”
薛淑蓉上月刚满45岁,她拥有合法移民身份,在巴塞罗那市区开了两家寿司店,和前夫有个19岁的女儿,随她姓,叫薛柔。
前些年她忙着打拼事业,女儿在国内跟着前夫,每个寒暑假来西班牙陪她。去年薛柔高考失利,她干脆把女儿接过来,让她重学语言申请这边的大学。
可是薛柔的脾气古怪内向,基本不和她这个母亲沟通交流,经常逃课不去学校,自己躲在房间里看书;薛淑蓉从前对女儿疏于管教,现在再管为时已晚,母女俩大吵过一架后,她也想通了,不再逼女儿做不喜欢的事。
不读就不读吧,跟着她学做生意,以后接手饭店也能稳定下来。
薛柔进寿司店帮忙以来,性格开朗多了,语言大有进步,薛淑蓉很满意,还给她涨了零花钱。
直到上星期,薛柔独自去逛街,遇到一个沿街乞讨的吉普赛小女孩,拿着纸杯子问她要硬币。
她摸了摸口袋,最小额的只有5欧和10欧的纸币,于是摇头说自己没有零钱了。
但小女孩守着她说:“你明明就有。”
薛柔扭头要走,不料小女儿把手伸进她的衣兜里,抓起纸币就跑。
她好歹是大人了,很快追上小女孩,小女孩反过来咬了她一口;她揪住人要报警,突然小女孩的祖母冒出来,围着花头巾的瘦弱老太太拖住她的手,请求她网开一面。
薛柔不肯,当面打了报警电话。
三人争执拉扯不久,警察来了,把她们一起带去警局做了笔录。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有实质性处理结果,薛淑蓉去警局把女儿带回家,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薛柔回家当晚就生了病,发烧呕吐,昏睡不醒。
在欧洲看医生及其麻烦,预约时间能排到半个月后,所以头两天薛淑蓉没管,只喂女儿吃了退烧药和抗生素。
第三天,薛柔的症状发生异变,噩梦呓语,惊醒呕吐,咳血。
薛淑蓉打算送女儿去医院急诊科救治,却在收拾那滩血淋淋的呕吐物时,发现了几枚生锈的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