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碾玉观音(五)
夜里逃跑齐照不是一次干了。
庭院不纯然幽黑,他拉紧封卿的手,一路寻着草坪灯的光迹飞奔;眼下重要的不是找出口,是找地方躲起来。
他们横冲直撞穿过曲折蜿蜒的回廊,齐照借着灯笼照下的光,望见墙头耸出一座假山峰尖。
“走那边。”
墙角放着一排红陶花盆,种着刚发芽的花苗。齐照垫脚踩在花盆边缘,徒手攀住墙脊,轻捷跃上砖檐;他单膝跪于墙帽窄窄的斜面,往下伸出一只手去够封卿。
她体重基数小,左手扒墙,右手有齐照借力,脚尖蹬着墙面地爬上去。
这座院落布置得比别处精巧,墙角栽种着细高青翠的绿竹,一条清溪横过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木桥连接着两座怪石嶙峋的假山。
正对风景的住宅四面是全透的玻璃墙,夜深人静光线晦暗,不知里面有没有住人。
齐照牵着封卿,蹑手蹑脚地跨过冒着雾气的溪流,钻入竹林躲到假山石缝里。
这么躲有个好处,如果任昳或是那个撬锁的男人发现他们逃跑了,第一反应肯定是搜查和追寻。
搜查是很费时间的,天还黑着,找人必备手电筒,打着灯无疑自曝目标;敌明我暗,加之这座园林复杂的地形,够与他们玩捉迷藏周旋大半天了。
内部找不到迟早追去外面找,那时候天也亮了,更利于他们出逃和躲避追踪。
齐照打定主意,和封卿肩挤着肩窝在山体夹缝中,两旁是青苔草腥味和流动的溪水声。
跑了一段远路,封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哑声道:“也没必要跑这么快吧?”
齐照没想好怎么跟她解释,组织语言之时,一道强光落在彼此脸上,两人神经紧绷,立刻闭了嘴。
不是手电光,而是屋里暖橘色的照明灯穿透玻璃的余晕。
齐照挪了挪脚,谨慎地抻着脖子从山体后露出一只眼睛,观察院内的景象。
是那间玻璃房亮起了灯,暖调灯光的卧室内站在一男一女,他们穿着同款式的黑色冲锋衣,女人高眉深目,不化妆依旧美艳;齐照认出她,是白天他撞见过的穿旗袍的混血女人!
她身旁的男人金发白皮肤,其貌不扬,但体型健壮,手里拿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枪口对准占据卧室一半面积的大床。
床上是一对夫妻,才将从睡梦中惊醒,满面惊恐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以及他们手中危险的武器。
聂笑寒举起双手,言辞激烈的和两个陌生人说些什么,聂太太慌张地缩在床头,花容失色。
混血女人挑眉一笑,扬手做了一个指示。
火光迸溅,子弹连发射出——
齐照没听见声音,只看到晚饭时还有说有笑的夫妻二人相继倒下,头颅歪斜,胸口冒出汨汨鲜血染红衣服和床单。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手心捏了把汗,后背止不住发冷。
“怎么了?”蹲在石缝里侧的封卿瞧他神色不对,关心道,“你看见——”
齐照迅速捂住她的嘴,面色凝重地摇头。
死人了。
这回他没看走眼,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被枪杀。
枪械是普通人能持有的武器吗?肯定不是,那群人是谁?外国强盗?
齐照脑子里一团乱麻,下命令的女人还和他打过照面,她是什么身份,女杀手?
层出不穷的疑问和恐惧搅拌着他的思绪,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悬于他的头顶——如果这帮人是来杀人灭口的,会放过他这个见过凶手真面目的人吗?
此地不宜久留,得尽快离开。
如果他们还走得掉的话。
黎明天蒙蒙亮,竹林传来清脆的鸟叫。封卿的脚蹲麻了,头靠着石头,昏昏欲睡。
齐照做好心理建设,换另一角度向外瞄去——
卧房里的灯还亮着,人和尸体却不见了,床单上鲜红的血迹昭示着惨剧真实存在,而非他的梦魇或错觉。
毁尸灭迹?
齐照站起来,久蹲的小腿酸胀麻木,他张望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对封卿说:“跟着我。”
他们从玻璃房的左侧绕到房子正面,静悄悄庭院突然冒出“咔嚓”一声,有人在摆弄打火机;齐照想后退却迟了,他心脏骤停,刹住脚——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廊下。
任昳衣衫不整,手臂缠了一截碎布止血,正拢着火苗给自己点烟。
他扭头看过来,对两人笑笑,“hi~我戒烟失败了。”
封卿盯着他脚边被勒毙的男尸,发出尖叫。
齐照眼神冷肃,死掉的男人是朝聂家夫妇开枪的白人男枪手。
任昳抽了两口烟,丢到地上鞋底碾灭,貌似苦闷地挠着头发,想了想,对他们说:“这样吧,你们去里面躲躲,我办完事回来找你们。”
封卿的指甲掐进齐照的手心,疼得他头皮一惊。
“好。”齐照满口答应。
任昳仍是笑着,温声细语地叮咛:“不要悄悄逃走哦。”
齐照寒毛倒竖,拽着封卿进了房子。
室内淡淡的薰香舒缓宜人,布局敞亮开放,厨灶餐桌就在右手边。齐照去水龙头冲水搓脸,猛灌一肚子温水,恢复原有的镇定清醒。
封卿心有余悸地坐在椅子上,发怔道:“他……他杀人了?我没看错……那是活人吧?”
“是,但那人是杀人凶手。”齐照拿擦得透亮的玻璃杯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喝点水。”
封卿没接,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齐照说,“就在我们藏在假山后面的时候。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遇见了一个穿旗袍的混血女人,就是她,她和死在门口的外国男人,他们合伙杀掉了聂先生和聂太太。”
齐照放下杯子,指一个方向道:“就在那个房间。”
封卿无暇质疑他,脸上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木讷,“那……珠珠呢?”
珠珠,聂先生的女儿,可爱的,要把发卡送给她的小朋友。
齐照:“不知道。”
封卿:“我去找找,他们住这里,这里应该有儿童房……”
齐照把她按回椅子上,“别去了,你不是警察。”
“可是、可是……”封卿的手开始发抖,颤栗的睫毛润湿,眼珠蓄在眼眶。
“我们走吧。”齐照的双手压在她的肩头,“这些事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是受害者,是被绑架胁迫参与进来的。”
“任、任昳说……”封卿语无伦次,手背慌忙地抹着眼泪。
齐照态度冷硬道:“他难道是什么好人吗?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遭遇这一切。”
封卿静止了片刻,深呼吸眨了眨眼,她收起眼泪道:“嗯,你说的对。”
好女孩,悟性很高。齐照说:“假如你想留下待在他身边,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强迫你跟我走;但我是一定要走的,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考虑一下,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决定。”
“不用考虑了,我和你一起走。”封卿强笑道,“我还是喜欢我原本的生活。”
她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齐照长舒一口气,道:“好,趁他去办事了,我们马上走。”
封卿对死人犯怵,出门时绕开尸体两米远。
前院空无一人。齐照想,这既然是聂笑寒夫妇的住所,那出去必然有条路通向正门。
他们像没踩过点的小偷,在别人家里小心翼翼地择路前行。
七拐八绕、边躲边逃了半小时,两人终于见到外墙和越过墙头的葱郁树林。
这面墙比园林内的装饰矮墙高出一米,徒手难以攀爬,齐照让封卿踩他的肩上去,自己则借助旁边那棵树,先爬上树梢再跃至墙脊。
过程有惊无险地翻出墙外,落地一片柿子林后,封卿慨叹:“你是爬过多少墙和树才练就了这种身手?”
——那是多的数不清了。齐照没详说,只告诉她这不算什么。
他们不敢走大路,于是沿着公路上车辆行驶的喇叭油门噪音,在树林中徒步前进了4小时。齐照算着时间不至于在路边被任昳守株待兔,才牵着封卿钻过半人高的野草丛,来到车流密集的高速公路。
前后总共拦了五六辆车,最后是一位运送水泥的大货司机好心让他们搭上便车,将他们送到离市区最近的加油站。
封卿生得一张秀气乖乖女的脸,尽管凌乱狼狈,言行照样透着优等生的气息,她软磨硬泡了五分钟,成功借到了便利店店员的手机。
齐照在屏幕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度秒如年地等待对面接通。
“喂?”江奈病怏怏的声音响起。
那一刻,齐照领悟了“恍如隔世”,他不如预想的那般热泪盈眶和情不自禁,只想到和江奈认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喂?……喂?谁啊,不说话我挂了。”
这句话倏地把他拉回现实,他应道:“是我,齐照。”
“小齐!?”千里之外的江奈从床上跳起来,大声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回事?电话一直关机,q/q和游戏也不上了,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被人惦念的感觉,该说是欣慰吧。齐照说:“我遇到了超级麻烦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江奈,你能帮我吗?”
“当然能啊!”江奈摆出义不容辞的腔调,“只要你开口,我绝对帮。”
齐照:“你家开的连锁酒店,在清江有分店吗?”
“有吧……等我查下,应该有。”江奈那边手指将机械键盘敲得哒哒响,“查到了,有的,怎么?你跑清江去了?”
“嗯,你能不能叫个人来接我?”齐照报上加油站的具体位置。
江奈爽快答应,挂掉电话安排去了。
齐照把手机还给便利店店员,礼貌而真诚地说了谢谢。但凡他兜里有钱,他真的会照顾这家店的生意。
“好厉害啊小齐。”封卿向他竖起大拇指,“我身边可没有能帮上这种忙的朋友。”
“哎。”齐照低落道,“等见到他,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