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卞熹
余清秋在附近发现了几个暗哨。
皆埋伏在两侧的大路旁,却又不像是在护着这所院子,反倒像监视。
他不敢擅自做主,又悄悄潜回来,将此事汇报给盛怀言。
盛怀言皱了下眉,也有些拿不准是何意思,正思考着,忽然觉得手腕一沉。
他垂眸看下去,瞧见一只纤细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袖口,似乎是想捏袖摆,却小心翼翼地,食指和拇指交叠着轻轻捏住一个角,像是生怕掐疼了衣服似的。
“曾姑娘,”他挑了下眉,抬起手,看向曾晚,“喜欢我这袖子?”
曾晚一愣,慌忙放开。
“我那个,看你袖子上有灰。”她眼神飘忽道。
盛怀言闻言又垂眸看了眼曾晚方才捏过的位置,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垂下手,没再计较。
转过身,却恍惚听见身后传来女子轻声的一句嗔怪:“不是你让我跟紧的么?”
他佯装没听见,和余清秋一前一后护着曾晚,推开了院子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朴素的二层小土楼,前方的空地上左右摆了不少架起来的竹筐,筐里都满满地铺着很多东西。
与外面瞧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形不同,这院落里倒是没有一点遮挡,阳光毫无保留地晒在地面上、尘土中、竹筐里。
曾晚可以确定的是,方才闻到的那股草药味便是从这些竹筐里传出来的。
那么这些竹筐盛着的,便都是草药么?
没等她上前细看,从那小楼的侧面忽然出现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双手交叠在身前,毕恭毕敬地朝三人走来。
盛怀言下意识抬手护住曾晚。
小厮行至近前,对三人弯腰行礼后道:“几位贵客来得不巧,我家主人面见病患还未结束,请几位随我至偏厅稍候。”
说完便侧身弯腰,抬手做了个“请”的示意。
曾晚看了眼盛怀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那小厮一同往小楼的侧面走去。
“他方才是不是说病患?你猜对了,这里真的是医馆。”快到小楼前,曾晚忍不住小声道。
盛怀言和余清秋对视了一眼,神情说不上来的复杂。
小厮推开偏厅的门,请他们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偏厅里竟然已经有人了。
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
他们似乎与小厮相熟,见人进来还闲聊了几句,小厮临走时,曾晚听见他对他们说:“二位再候一会,我刚从药房出来,就快熬好了。”
两个老人笑眯眯地说着不着急,小厮便躬身退了出去。
留下三人同两位老人家。
老太太闲不住,没安静一会,便将注意力放到了方才进门的三人身上。
“丫头,”她对曾晚招了招手,“你们也是来找卞先生求医的吗?”
曾晚收回观察屋内陈设的视线,忽然觉得这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便凑上去疑惑道:“婆婆,不瞒您说,我们听朋友介绍,这还是第一次来,好多事情都不知道,方才一句话也没问上就被带来这了,您说的卞先生,就是这里的大夫吗?”
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道:“第一次来的都是这样,先生警惕性高,轻易不会对我们多说什么,慢慢就习惯了。”
“是这样啊,”曾晚状似懂了,复又像是随口问道,“那这医馆是有何神秘之处吗?”
老太太却忽然变了脸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警惕道:“丫头,我瞧你并无病色,你们真是来看病的?”
曾晚知道自己方才那话问得太过直接,赶忙装出一副痛心状,“婆婆您有所不知,我确实没有生病,是我家郎君身患顽疾,我已带他访遍廉州的大小医馆,用尽种种方法,皆不能根治,此番前来,也就是想着碰碰运气罢了。”
说着说着还呜咽起来,抬起胳膊抹眼泪。
盛怀言在她身后,挑了下眉。
“丫头你别哭啊,”老太太手忙脚乱地给曾晚掏了张帕子,见她止住了哭泣,才抱歉道,“你别怪老婆子多心,实在是卞先生也不容易。不过他的医术你可以完全放心,我家老头子患了十年的腿疾,给先生治了方才一月,便已要痊愈了。”
“真的吗?”曾晚惊喜地握住老太太的手,又犹豫道,“可先生若真有这么神,怎会还未在长宁县扬名,反倒屈居在如此荒芜之地呢?”
见老人再次面露难色,曾晚又低声抽泣起来,“小女子只是想为郎君求个心安,婆婆若是不愿告知,也没关系的。”
“哎呀老婆子,”一旁的老爷爷看不下去,“人家丫头也是来看病的,早晚都得知道,告诉她又何妨。”
曾晚垂着眸,心中暗喜,果然在下一秒听见老太太道:“不是我老婆子不愿说,”她叹了口气,终于松口,“丫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曾晚赶紧点头。
老太太低头看了眼自家的老头子,便开口道:“这医馆其貌不扬,实是卞先生无奈之策。”
“自三年前咱们长宁颁布那医馆令以来,这儿的药品价格就一路疯涨,不到一年,像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就看不起病、抓不起药了。据说好些医馆的大夫曾经为这事联合上书到县衙,可没过多久,那些医馆门口就纷纷挂起了官府的牌子,成了所谓的官家医馆,药价一事也不了了之。”
“卞先生原也是那官家医馆的大夫,他是个好人,见不得百姓受苦,就辞了那医职,在城郊他自家的老宅里开了这间民间医馆。”
“这儿啊,不受官府管辖,药材全靠卞先生私人采摘或种植,比那官家医馆的费用要低上一多半,也正是因此,先生不敢高调行事,知道这里的人,像丫头你们这样朋友介绍的都是少数,基本上都……”她垂下头,在随身行囊里翻拣了半天,掏出一朵纸花来,“喏,这种纸花,就是这个医馆的信物。”
曾晚从老太太手中接过纸花,打开来,看见了一幅山水画。
老人接着道:“这画里藏着通往此处的路线图。这里专门有人负责四处寻找因为价格高昂而看不起病的穷苦百姓,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纸花和解图之法送上门。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是这么找来的。”
“其实前些日子,此处还不像这样破旧,只是前几日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似乎被官府的人知道了些端倪,卞先生没有办法,只好做了些遮掩。”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像是有些累了,平静地撑着老爷爷的手喘了会气。
曾晚却听得一脑门子怒火。
初来长宁时,她便发觉这里同沫城不一样。
很大,也很繁华,虽不至有十里长街的奢靡之景,却像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不曾想这般璀璨背后,竟也是不堪一窥。
“为官之人怎可如此作为!”她气愤道,“欺压百姓谋取私利,这样的人也好意思当县令!”
“丫头丫头,”老太太缓过劲,吓得忙对她摆了摆手,“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小心被旁人听了去,告到县衙,可就不得了了。”
“姑奶奶怕他!”曾晚在气头上,不觉就拿出了曾经当酒楼老板时的气派。
老太太见这姑娘一身莽劲儿,心知劝不住,便转头看向她身后,着急道:“小郎君也劝劝你家娘子,如今这年头,和官老爷作对,哪能讨到好果子吃呢!”
曾晚一愣,顺着老太太的视线扭头,发现她看着的正是盛怀言。
……误会大了。
盛怀言也有些讶异,挑眉看向扭头的曾晚。
二人对上视线,曾晚脸一红,忙要摆手和老太太否认,却听见盛怀言带着半分戏谑的嗓音悠然道:“晚辈晓得了。”
“娘子为我治病四处奔波已是十分劳顿,这官场上的事,便听相公一句劝,少费些心神,可好?”
他迎着曾晚目不转睛的视线,边说边朝她靠近,直到最后停在距离很近的位置,带着说不上来是调侃还是觉得有趣的笑。
曾晚:“……”
见曾晚终于不说话了,老太太挺高兴,和老头说了句“还是自家人说话管用”,便被前来送药的小厮唤走了。
“你……”曾晚瞪大眼睛,像受了惊吓似的,看着盛怀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盛怀言轻笑了声,好像自己方才只是开了个玩笑。
“老人家告诉我们这么多,总不能让她不高兴。”他微微欠身,“若有得罪,闫某向姑娘赔礼。”
曾晚这才回过神,“哦”了一声,一切的情绪都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
小厮去而复返,告诉三人他家主人有请。
顺着偏厅侧门外的走廊一路向里,药香味愈发浓密。
在最里头的那间屋子,他们见到了这家医馆的主人——卞熹。
卞熹比曾晚想象得年轻许多,约莫二十来岁,着一身青灰色长袍,靛蓝色竹纹腰带,狭长的双眸一半挂着一副单镜片,银质的铰链垂在脸侧,被小厮开门的声音吸引,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颚。
见到来人,他迅速放下手中的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话着急说,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说不出口。
曾晚想起方才老奶奶说的那些话,先解释道:“卞先生,我们是追着一个贼人的踪迹才来到此处,实非有意叨扰。”
卞熹将视线从盛怀言转移到曾晚身上,笑了一下,坦然道:“卞某知道姑娘并非有意叨扰,可卞某却是有意将几位请来这里。”
曾晚话音一塞,迟疑地看了眼盛怀言。
卞熹取下眼镜,让出身后的空间,客气道:“乡野小馆偏僻难寻,几位找到这里想必费了一番功夫,不如先坐下来,尝尝我亲手烹调的新茶。”
盛怀言却没有动作,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曾晚往身后藏了藏,“先生不必如此费心,既是刻意将我几人引来,所为何事,还请直言。”
卞熹动作一顿,抬手作揖道:“不瞒公子,卞某确实有要事相求,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卞某只愿告诉公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