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逃
几天后,易川散步的功夫又无意来到了那天的逃跑现场,他们的叛逃,魔物的入侵,都是众目睽睽下的事实,但事后却没有听到一声议论,隐隐忧心的处置也没有如期而至,一切恢复如初,没翻起一个水花,除了墨羲衡从那以后愿意将活动范围由树上改到地面,虽然下树生活是祖先人猿揖别的重大突破,但考虑到仅涉及墨羲衡的个人行为,其重要程度于易川而言,并未胜过“野猪进栏”。
再奇异的见闻在魔教这个不能再魔的地方也不过司空见惯,转眼就烟消云散,只有无辜遭殃的那棵歪脖子树落下一个飞镖镶嵌的疤。
魔教,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呢?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自己就蝼蚁般的贱命一条,还犯得着怕人惦记吗?糟糕的小半辈子饱尝了什么叫“半点不由人”,何必每天战战兢兢的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放下理不清的头绪,易川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再看周围的景物竟也赏心悦目了。
以前恨不得一颗心掰开用,光顾着提防与逃跑,现在才忽然发现,魔教的布景有多巧夺天工,由于可以霸气地独占山头,魔教的地盘非常的大,目测有大半个村镇还不止,尽被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围着,但基于“逃跑未遂”的宝贵经验,这些看似“和蔼可亲”的墙后都连着能惊动所有人的警铃法器什么的。墙内花草鱼塘、假山奇石、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其中又圈出不同的院落,估计是不同的修行单元,易川没进去过,也都不认识,这些建筑似是随意的分布,没有一定之规——就像闲散安逸的魔教生活,或倚块儿石头,或席地而坐,看看天,看看地,有时候帮着做做饭,恍惚间仿佛进了某处世外桃源。
魔教的中心是一座朱红的高楼,雕栏画栋,华美瑰丽,阳光下黑得发亮的瓦片鱼鳞般整齐地紧紧贴靠着,雀尾似的翘起的飞檐格外灵巧招摇,肃穆中平添几分媚意——这是教主的居所。
那日,教主稍一出手就见实力不凡,威严庄重,但却并没有以儆效尤,将两个小逃犯捉起来就地正法,是不屑吗?有没有种可能,教主人还不错?
这个奇奇怪怪的念头在易川心头发了芽,在灌之以少年的好奇心,竟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那栋红楼下。楼门紧闭,四下也没有人,易川于是大胆地绕着楼转了一圈,来到一扇窗下,忽然听到说话声,赶忙蹲下躲起来。想必教主人在里面,易川本能地想逃,但那该死的好奇心却并不想放过他,甚至鬼使神差地诱使他点破窗户纸一探究竟。
他刚急不可耐地凑上一只眼睛,就看到一个黑衣男子背身站着——应当就是教主,面对什么人说话,听不清,然而等他想再往里边点看时,竟然看到了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扭曲的形体难辨人形,只露出一只诡异的眼睛,记忆中逐渐淡化的布带和跳动的血迹又清晰地翻涌上来,与眼前之景相重叠。易川呼吸一乱,不小心轻轻“咝”出一声,教主抽刀一样猛地回头,恶狠狠地吐出一声“滚!”易川立马令行禁止地落荒而逃。
易川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心,参到的点儿宁静又再次被打回原形。就像把快煮熟的青蛙拎出来凉凉,让它清醒清醒再继续扔回锅煮。
“师弟,你怎么了?”白凛用手戳戳魂不守舍的易川,“叫你好几遍了,想什么呢?”
“啊,我……没什么,”易川激灵一下,欲盖弥彰地惨然一笑,像是得了什么不忍道与外人的绝症,“呃……白师兄,那栋红色的楼,你知道吧。”
“嗯。”
“住着谁呢?”易川本想说“教主住那儿吧”,话到嘴边还是有点犯避讳。
“哦,是教主。”
易川心里也开始着急,您怎么还真问一句答一句,多一句话都套不出来。
“那……能看吗?”听着不能说是驴头不对马嘴,也可以说是不像人话了。参观人家闺房是什么癖好?
白凛愣了一下,全当是小孩子的好奇心,深思熟虑片刻,才开口,“千万不要去看,有一回,有个人就是因为好奇,去看到了不该看的,然后,就被……”白凛顿了顿,举起手抹了下脖子,手起刀落。
雷钊见他煞有介事地编排教主的“英雄事迹”,忍着笑,也没拆他的台,一脸悲痛地点点头。
易川:“……”这俩唱双簧的仗着比他虚长两岁,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智商。
然而其中可能也不乏真实,魔教虽未明令禁止,但谈及教主总是默契地回避,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毕竟又闯了祸,易川丧着脸,心说,我是跟这两位呆久了,心智退化了吗?
不过每天围在炉灶前,也难怪智商不见什么长进,易川正打算起身离开,自己烦自己的。
这时冲进厨房一个黑影,易川一见那身黑袍,心都漏跳几拍,急于先走,好像白天里教主“滚”的命令仍在生效,直到看清那人的脸,易川才松了口气,自嘲自己草木皆兵了。
来人正是那头号教主迷——李奕,白凛和雷钊也先惊了一跳,笑骂道,“还当是谁来了呢,又是你李奕在装神弄鬼。不过也就衣服上得教主他老人家真传了,说不定日后真能传位于你呢!”
“滚,”李奕负手而立,还舍不得崩了教主的人设。
易川作为这句话的知情当事人,最有资格评价,确实像,就是缺了点狠劲儿和厌恶之情,但想到这些情绪都是面向自己的,惹了别人都不敢惹的那位,该说是年少有为还是与有荣焉?易川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转眼,李奕就抛下了教主的架子,喜上眉梢地凑近,悄悄说,“教主闭关,派我明日下山。”然后赶忙又拉开距离,花孔雀一般得瑟个没完。
“师兄,你要去什么地方?”易川急切地问道。
“哦,山下西塘镇。”
易川半晌无言,这个熟悉的名字就是他姐姐嫁去的地方!
李奕以为他是羡慕得不行,愈发得意了。
“哦,教主闭关了,是大师兄叫你去的吧。”白凛一语道破了李奕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径——教主才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大多是由大师兄负责的。
给揭了底的李奕脸涨得通红,正欲辩驳,易川抢话,“师兄,能不能带上我?”
“那可不行,不是谁都能随便离开宗门的。”李奕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没好气地说道,然后扬长而去了。
其实他说的也不错,魔教有规定,非两年及以上教龄,不得踏出教门一步,日常只有教主应允的情况下,会指定派人下山办事。
易川心事重重地回了屋,忧思交加,辗转反侧,起了一身薄汗,愣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在门阶前,坐等天明。
夜凉如水,无风无澜,一旁的梧桐树毫无征兆地掉了叶子,易川捡起干枯的一片,他和姐姐也不过像这命运难测的枯叶,什么理由都不必有,也无需同他们商量或解释,只是时间到了,就要做好被牺牲、入土化泥的准备。
易川想起他躲在荒庙挨饿被姐姐捡回去的时候,王叔给他盛了满满两碗饭,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刨,一边流下不争气的泪水,大显饭桶本色。后来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然后一日,来了一帮债主,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还撂下狠话,王叔省吃俭用、勤勤恳恳一辈子,不过是一时糊涂,按他自己的话说,是被人怂恿着贪赌两把,他又有什么错呢,但他姐姐不是更无辜吗?好端端的就被抵给了霍家的放荡少爷做小妾!易川心口一疼,真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天亮以后,睡了一晚好觉的墨羲衡打着哈欠刚出门就瞥见了门口吊死鬼一样脸色难看的易川,体贴地给予了棒槌式的关心,“您是死了爹娘还是给鬼附身了?”
易川白了他一眼,一脸的闭门谢客。
墨某人没有眼力见儿的屁股在他身边猝不及防地着陆,易川就感觉脑仁疼。果不其然,这人在一边泄洪似的喋喋不休地愁上浇愁,平生听到的那点儿狗屁不通的人生大道理狗刨般一股脑全翻出来了,说罢可能肚子也空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李师兄要下山了,我出不去。”易川自以为把他的一番苦心当屁放了,但居然鬼使神差地如实交代了心事,说完也稍微好受了点。
然而墨羲衡不该说的瞎放一通,该说的却一句没崩出来,半句安慰没给,急匆匆地溜了。
难得吐露心迹的易川给他一波骚操作整不会了,怎奈忧思伤身,一时也懒得生气,不经意间就着清晨的曙光,眼神飘到了那栋最高的红楼,这会儿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出格外的神圣。易川回想起昨天看见的绷带人,感觉不寒而栗。对了,在那之后,教主就闭关了,正好来不及追究他,或者更严重些——灭口,易川感觉背上一凉,是他运气太好了吗?但又总感觉其中有点不大对劲。
易川好不容易转移了忧伤开始冥思苦想,一双眼熟的鞋走进了他的视野,抬头看去,居然又是那个墨羲衡,好家伙,半炷香不到,他背上还收拾出了个包裹!
易川脸已经深深埋进了手掌,哭笑不得地问:“你去哪儿?”
“出去啊,他们肯定有办法,跟着那个叫李什么的,就不会被魔物追上……”
“问题不在这儿。走个屁!”易川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说了不让别人出去。”
“我想出去就能出去,本来还可以考虑带上你,现在不带了!”墨羲衡也急了眼。
僵持半晌,易川缓和了语气:“你准备怎么走?上次……”
“这你不用管!”墨羲衡感觉被揭了短,继续说道,“上次只是意外,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到了。”
易川听他提起那“时机未到”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这人因为一顿饭没伺候到位临时起意连带自己在魔教全体面前丢人现眼的丢人事儿还不能说明他有多不靠谱吗?易川没回话,转身就走了。
“你去哪儿?”
“厨房,做饭。”易川任他伸着脖子喊,头也不回。
“胸无大志。”墨羲衡原地骂了一句,也走了。
易川在灶前心不在焉地烧起了火,细思极恐,魔教教主那脾气、那本事,自己的偷窥势必引来杀身之祸,要不还是找个机会赶快逃吧。
易川否定了一个个深思熟虑后的想法,上天入地皆不可,只觉得插翅难飞,一阵头昏,走到柴门前,忽见墨羲衡和李奕在角落里说着什么,于是支着耳朵,听到:
“李师兄,下山带上我。”
如此直白甚至都不是询问的语气,易川心里一惊。
他李师兄可能也是一时惊讶于他的厚脸皮,愣了一下才说:“啥?凭啥带你?不带!”说完转身就走了。
易川:“……”猜到了,一定没戏。
但他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果。
只见李奕前脚刚出去,后脚却像是临时叛变,将这人鬼使神差地拽了回来。
李奕梦游似的说:“正好缺个帮忙的,你可以跟上。”
易川睁大了眼睛,这都能行?姓墨的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真是小看他了。
墨羲衡成事之后回头瞧见了他,大模大样地走过来,毫不掩饰小人得志的忘形姿态,这会儿易川再请他带上自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出一个你必须要走的理由,能说服我的。”
易川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略加思索道:“我在教主房中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惹了教主,他不会放过我的。”
墨羲衡面露同情,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转眼又一脸猥琐地悄声问:“兄弟,你看到了什么呀,是不是教主和什么美女……”
瞬间明白过来的易川脸刷地红了,使劲摇了摇头,“你就说带不带吧。”然后摆出一副你不带我走我就死在这儿的视死如归样。
“好吧好吧,我再去说一遍,你收拾收拾。”墨羲衡终于见好就收没再发难。
说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易川曾严肃认真地在脑海中设计过千百种逃法,最终却已一种近乎闹着玩的方式,匪夷所思地成功逃离了魔教,一路上跟着李奕,直到走到了山下,易川才深深地松了口气,终于敢相信自己确实是逃出来了。
在前面带路的李奕如梦初醒地脚步一顿,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们活像见了鬼,张口结舌道:“你们……你们怎么跟过来了?”
易川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能装蒜的,只见墨羲衡一脸无辜道:“李师兄,不是你说缺人手,让我们两个前来助你吗?”说得有理有据,好像真是李奕求着他们跟来的似的。
李奕摸摸脑袋仔细回忆,那他是说过那话吧,可是他为什么会说呢,反正事已至此,在两个小师弟面前他也不好说自己是信口雌黄或是鬼迷心窍说错了,只好哑巴吃黄连地默认了。
但身后跟着他俩总感觉别别扭扭的,李奕主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而这真是身后那两位求之不得的,于是三人各怀鬼胎地沉默了一路,终于到了西塘镇。
其实对于李奕这种把面子看的比天大的人,不小心带走俩师弟的“失职”什么的都是小事,主要是……他此行的目的,牛皮吹惯了,师弟一定都以为他要办大事——虽然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
实际上,只是大师兄交代他下山采购些食物,好吧,其实就是你娘喊你买个菜的意思。
于是李奕忧心忡忡地掂量着自己的脸面,如丧考妣地走向了菜市场。
不是有句古语:惟吾不尬,尬泽众人。(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做足了自我建设的李奕头也不抬地买菜,盘算着那俩小崽子要是胆敢质疑什么,就“柴米油盐皆是修行”地狠狠教训一通。
然而过了许久,那俩人不知是突然学会了察言观色不添堵,还是福至心灵自动参透了其中的修行大义,居然一句让他发窘的话都没说。李奕鼓足了勇气,回头看去,手中沾满泥土的马铃薯瞬间掉落——那俩小混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