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这家湘菜馆在这巷子里已经开了许多年,店铺有上下两层,客多,每晚都要等位。
英姐先去订了菜,等包间腾出来让老板娘打电话通知一声。
一个小时后,电话来了。英姐去找了个朋友帮忙看店,又跟几桌打牌的熟客招呼一下让他们自己玩,便和路歌阿宝一起走过去。
包间在一楼,进门一张圆桌,四面白墙,没有其他装饰。
老高见她们到了,笑嘻嘻站起来说,“来了,快坐。”
路歌拉开椅子,跟老高隔开一个位置坐下。
英姐往里走,到了老高的另一侧,坐下后遮着嘴嘀嘀咕咕说了一会,最后问老高,“懂了没有?”
“懂懂懂,”老高看了路歌一眼,片刻,又对英姐说,“放心,成了的话我赚钱少不了你们那份,不成大家还是朋友。”
路歌扯起嘴角笑了声,手下拆着餐具,边回头让服务员搬一箱啤酒过来。英姐起身把所有碗筷拿走,用茶壶的开水涮洗。
路歌看看时间,说,“我到门口等他。”
英姐说,“行吧,你去迎迎。”
路歌出了店,一路走到巷子口,她向主街那边看了看,然后手抄着口袋低下头。
她今天穿着棉麻料的黑色连衣裙,口袋里有半包烟,张凛消失的这三天,她终究还是没撑住,开了一包。
现在,她特别想找个角落来一根,先缓缓。
然后,她也确实这么干了,拐个弯找了个垃圾桶,掏烟点火。
但运气也是背。
刚吸了两口,头一抬,就注意到张凛从主街过来了。
他走得全神贯注,眼睛始终看着路面。
路歌赶紧把烟从嘴上拿掉,往地上搓两下,火星熄灭,抬手扔进垃圾桶,转身就往湘菜馆门口走。
一分钟后,张凛也走过来,他一路寻找菜馆门店的眼神,最终停在了路歌身上。
“我是不是迟到了。”他接到电话之后,回了趟小区,把包留在了保安亭那里寄存,然后才坐车过来。
“没有,我们也刚到。”路歌担心身上的烟味没散,便站着没动,与他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
张凛眼睛盯着她,笑着问,“你怎么了?”
“没事。”路歌手在口袋里攥着烟盒,往旁边走了两步,然后回头跟他说,“跟你说一声,英姐带了个麻将馆的客人过来一起吃饭。”
“哦。”张凛点了点头。
“你不介意吧?”
“她请客,想带谁就带谁,咱们有什么好介意的。”张凛掏出一只手去搂路歌的肩膀,低头侧脸看着她,“你说是不是?”
“嗯,也对。”路歌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牵在身后,“那我们进去吧。”
张凛显然做好了吃这顿饭的准备,进了包间,爽快地跟英姐打了招呼。
“你刚下班吧,辛苦辛苦。”英姐面色和气,站起来介绍说,“这是老高,麻将馆的熟人,我欠他顿饭,所以今天顺势就一起请了,我省点钱,大家别见笑啊。”她又拍拍起身的老高说,“他是路歌的朋友,张凛。”
“你好你好。”老高推开椅子,赶紧过来握手。
“您好。”
老高握着他的手不放,张凛被动地被他拉到身旁的空位。
圆桌现在的排位从中间往右依次是这样的,英姐,老高,空位,路歌,阿宝。
张凛刚要落座,阿宝跑过来,占了那个位置,他非要贴着张凛坐,英姐瞪眼教训他没规矩,阿宝就是不肯换。
路歌没办法,只好移到了英姐左手边,也就是刚才阿宝坐的位子,张凛跟得很快,挨着她坐下,而阿宝就这样夹在了张凛和老高的中间。
英姐再继续调位置倒显得刻意了,所以就先作罢,让外面的服务员先上菜。
今天的英姐格外热情,饭桌上无微不至,脸上挂着热腾腾的笑,全程掌控着这场饭局的节奏。
路歌自顾自吃着饭,一声不吭,看着老高不断给张凛敬酒,奉承的词一套接着一套。
而张凛只是听着,一边给阿宝夹菜倒饮料,并不怎么接腔。
饭局过半,英姐说:“宝儿,赶紧吃,吃完回去洗澡睡觉。”
“我要去路歌家里睡。”
英姐厉声道,“不行,你晚上得在家写作业。”
“明天再写。”
“拖拖拖,小心明天去补习班老师又训你。”英姐戳了下他的脑袋,“暑假不好好学,等开学你再考出个烂成绩,看我不剥你皮。”
老高端着酒杯,说,“阿宝,听大人的话,小孩子就得好好学习。”
路歌忍不住插了一嘴,“大人经常说屁话,有时候不听也罢。”说完,她跟阿宝对视一笑。
“听听这说得什么话?”英姐故作生气,点了点张凛说:“还是人家看你看得透彻,上次就跟我说你不适合带孩子,果然啊。”
“是吗?”路歌平移目光,扭头看向张凛,“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张凛手心移到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低头笑着说,“人总会成长,以后慢慢就适合了。”
“哟,你这嘴还挺会说嘛。”英姐呵呵一笑,看向路歌,“我等着看你以后怎么带孩子。”
路歌给张凛倒酒,“有一个会带就行了呗。”
英姐又敬了张凛一杯,“听见没有?她就是个废物。”
张凛仰头闷完,跟着笑起来,他喝酒不上脸,也看不出量,半箱啤酒造完,老高去了几次厕所,张凛稳如泰山。
这时,阿宝夹菜的手不小心碰倒了杯子,饮料顺着桌沿流到张凛的衣服上。
“呀!你快去洗洗。”英姐赶紧拿纸巾给他。
“没事。”张凛用手背在衣服上挥了两下,路歌说,“还是去冲冲吧。”
张凛刚好也想去趟洗手间,于是放下筷子,起身出去。
外面服务员给他引路,出包间往左拐,走到尽头,迎面挂着印有锦鲤纹图案的黑色帘子,进去是一个单人洗手台,里面有两间带门的公用厕所。
张凛进了左边一间。
他出来时就看到老高在洗手台边抽烟,台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对折成长方形,厚度是半个小拇指的尺寸。
张凛视若无睹,洗完手正要走,老高急忙拉住他:“哎,这是你东西,拿着拿着。”
张凛低低瞟了一眼:“弄错了吧,这不是我的。”
老高拿起来,两手递到他手边,张凛微微抬手叫停,“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饭桌上他已经察觉这个老高有点过于殷勤,话语间掺杂的目的性显而易见。
老高说,“我昨天跟英姐打牌的时候,无意间听她说起你,我这个人呢就喜欢交朋友,尤其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以后还请多关照关照。”
张凛脸上浮起肃杀之色,审视的眼神看着老高,“你想让我怎么关照你?”
老高个头精悍,在高壮的男人面前相当弱小,露着一脸的谄笑,“你先拿着,关照不关照的,这是后话。”
张凛手上搓着纸巾,“你是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不值一提。”老高接着说,“但怎么样都比不上你们干旅检的辛苦,说是为人民服务,但就那点死工资能干什么,现在这年头谁不想活得舒坦点,你说是吧。”
张凛低眼笑笑,拿走牛皮袋,在手上掂了掂:“这里面是多少,三万?”
老高看他那意思,怕是嫌少,“这是点见面礼,你要觉得事能办,后面还有。”
张凛眉头一皱,“这不好吧?”
老高说,“放心,今天这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知道,您就当白捡的。”
现金,没记录,这里是洗手间,监控也没有,老高想得周到。
张凛说,“我特别不爱绕弯子,你直说,想让我怎么帮你?”
老高一听这话有戏,凑上去小声说,“我呢,其实有一批货过段时间要进来,您要是能给个方便,让我顺顺利利过去,必有重谢。”
“什么货?”
老高犹豫了下,但话到这份上,遮遮掩掩也没意思了,“燕窝。”
张凛印象中燕窝的关税在每公斤千元以上,一批货全混过去,逃掉的税钱是笔相当大的数字。
老高一脸谄媚地看着他,张凛问,“你以前是怎么过的关?经常都这么干?”
“不不不,我是第一次。”老高讪笑着说,“这不是有机会结识你这样的人,我才敢试试嘛。”
张凛眼皮轻轻一抬,问:“你跟路歌熟吗?”
老高想起英姐交代过,今天这事别扯上路歌。虽口头上答应了,但老高觉得有路歌这层关系,应该更好办事才对,他把英姐的话抛到脑后。
“路歌啊,我们经常一起打牌,你别看她年轻,这几年在关口……”
“哎呦!”英姐掀开洗手间的帘子,“桌上就剩我一个人,你们俩尿完没有啊,赶紧回来喝酒。”
老高点头说,“好好,走吧。”
张凛拉住了老高,把东西拍回他身上,老高面色尴尬看着英姐,僵持之下,英姐一伸手把东西拿走,然后硬往张凛口袋里塞,“老高是个实在人,你就拿着吧,这样也能帮路歌解解急,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张凛往洗手台上一拍,“这件事,路歌也知道?”
“是我自作主张办的事。你放心,我刚让她帮忙送阿宝回家了,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张凛抿着嘴不言语。半响,他抬头,平静缓慢地跟老高说,“我不在旅检了,这个忙帮不了,另外,多提醒你一句,如果是燕窝的话,不申报过关,抓到就是进缉私局,建议你最好别冒险。”
他又看向英姐,“看在路歌的份上,我也就不多说了,希望英姐你给个面子,以后别掺和我和她的事,行吗?”
英姐见他话说得绝,一拍大腿,靠在洗手台边,恼怒道,“你以为我想管你们啊,路歌她就跟我亲妹子一样,但凡她找个家底厚实的男人,能多帮衬帮衬她,我何必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张凛眼神一冷,无话可说,抬手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老高瞧着他离开的方向,琢磨着,转头问英姐,“他刚才说不在旅检科了,路歌怎么没说啊?”
“那就是他敷衍你的话听不出来啊。”英姐低声质问道,“我刚才要不拦着你,你想跟他说什么?把路歌抖搂出来?老高,你要这样不按规矩办事,以后咱们可没得聊了。”
“一时口误,别见怪啊。”老高把钱收起来,犹疑地问,“你说他会不会是嫌少啊?”
英姐懒得再搭腔,赶紧给路歌发消息,让她回来救场。
包间里空无一人,路歌的包仍在座位上,张凛也没有走,就在原位坐着。
路歌气喘吁吁回到湘菜馆,看到的就是他交叠着胳膊,一个人板正地坐在桌前,这副模样令她忽然想起那晚台风天,他坐在便利店看向玻璃外的情景。
路歌站在他身后,和那时一样,心跳很快,也一样对接下来的事没有把握。
“张凛。”她僵硬地笑了下,看着一个个空位,问:“他们人呢?”
张凛一开始没有动,而后回头面无表情看着她,路歌心跳到喉咙眼,脑子一片混乱,她此刻无法从他眼神中揣摩出他的情绪。
张凛拿起她的包,缓缓站起来,说,“他们可能去结账了,你跟英姐说一声,我们回去了。”
“哦。”路歌眼神茫然,左右看看,手摸到他胳膊,“你吃好了吗?”
“嗯,走吧。”
出了湘菜馆,张凛走在前面,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公交车站。
车来了,路歌坐在双人座的外面,而张凛坐到另一边,中间隔着过道。
他抱着双臂,一路上闭目养神,一句话也没说。
等车到站,张凛睁开眼,径直下车,路歌在后面,刚站定,张凛回头问,“那个老高全名叫什么?”
路歌反应不及,顺口回答,“高金亮。”
说完她才开始思考张凛为什么问这个,只见张凛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再问,转而又说,“我回宿舍了,今天有点累,就不去你那了。”
路歌看着他,眼神中略微又些黯然,“你突然怎么了?”
身在局中,却要假装并非知情人。
这是下下策。
可她眼下也只能如此。
张凛笑着用拇指摸两下她的脸,“我这几天一直是紧绷的状态,今天完事了就想先来看看你,现在也见过了,突然疲惫劲就上来了,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
“好,我知道了。”路歌说不上后悔,这次试探不过是更能确定张凛在某方面的坚持。
而张凛对她的了解,亦然。
小巷子里的麻将馆,一向是三教九流,什么腌臜事都有。
他们活于底层,命如蝼蚁,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像蛛丝,只要有利可图,彼此都可以共享。
这就是她的圈子。
张凛今天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