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张凛给自己倒了杯水,没说话。
路歌看向阿宝,这小子终于吃完了,底气十足打了个饱,“他是大哥。”
沟通无障碍,路歌一下子被点通。
她今天喊过大哥的人……好像只有那么一个。
路歌身体颤了一下,眼神怔住。
她手肘抵在油腻的餐桌上,细长的食指蜷着,在鼻底磨蹭了一会儿。
随后,路歌信手抽了张纸巾,往阿宝嘴上一顿乱擦。
“吃好了吧你?”
“你干什么啊,嘴巴痛。”
不顾阿宝几哇乱叫,路歌拿起书包,提起人就走。
刚到店门口,路歌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折返回来,仔仔细细在男人的脸上看了又看。
这样突然凑上去,对方看她的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低身弯着腰,翘长的睫毛静止不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有目的性地盯住他。
张凛坐正,两手撑在桌边,眼珠子跟着她移动。
左右,上下。
店内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路歌发现他下颌底竟有刮伤,似是女人指甲留下的痕迹。
有点意思。
路歌唇角弯起,随后又移开眼,视线左右移动。
终于,她找到了一处明显的标记。
这个男人右边眼尾有颗很明显的痣。
很好。
下次即便他戴上口罩,她也不至于认不出他。
周围的嘈杂声再次响起,世界重新热闹起来。
路歌翻着包,有些急躁地问:“有五块钱没?”
张凛垂着眼皮斜睨她,并不应声。
路歌好半天才掏出二十块钱,拍到他面前,“粉钱,不用找了。”
暗黑夜幕里灯光点点,雨下得越来越大。
路面像滚过油漆一般,高光与黑色交融,倒映着高楼人影。
好在离住处不远,鱼粉店向北三十多米就到了小区门口。
警卫室的玻璃被雨水模糊,看门的大叔远远见路歌跑来。
推开小窗,头伸了出来,“路小姐,又没带伞啊?”
“是呀。”
“过几天还有暴雨呢,出门可别再忘带了。”
“好的,谢谢。”
路歌拉着阿宝进了楼道。
等电梯时,路歌越想越生气,觉得有必要让阿宝长点安全意识,训了他道:“你刚才跟那大哥胡说八道什么了?”
“没有。”
“你才几岁,胆儿这么肥,怎么不怕人给你卖了。”
阿宝气歪歪反驳她:“他比你像好人。”
“……”
电梯开了,路歌冷着脸,自顾自走进去。
“路歌,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
“想揍人。”
“揍谁?”
路歌低头,狠狠瞥他:“你猜。”
“你知道吗?”阿宝斜仰着脑袋瞧她:“我妈每次去见老师,就是刚才你看大哥的那种表情。”
“我……什么表情?”
“紧张。”
路歌顿住脚,刚刚她条件反射似的只想着跑,现在回过味来,那种做贼心虚的样子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她紧张么?
“小崽子,你懂个……”路歌咽下脏字,改口说:“你懂什么?”
这几年虽还算顺风顺水,但也跟她深到细微处的小心谨慎脱不了关系。
每次过关她尽量往低调里打扮,不停地变换妆容发型。
房间里大堆假发却找不出一个出挑的颜色。
衣服只穿最普通的款式颜色,这些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隐藏在人群里。
今天的事,每一件都已经够出格了。
让利南培知道她跟一个白制服私底下混熟了眼,臭骂都是轻的,除非她不想在这行干了。
夜里。
窗外雨越下越大,路歌翻来覆去没有困意。
她再三努力,确定自己真的没办法配合阿宝的作息。
十一点不到就关灯睡觉,简直是折磨她。
路歌悄悄走出卧室,去客厅的包里翻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利南培给她回了消息,说尾款暂放在她这里。
路歌没意见,反正钱也不是自己的,放哪儿都一样。
她丢下手机,拿起茶几上的烟盒,轻晃出一根。
低头衔在唇边,点燃之后,走到堆满杂物的沙发里扒拉出个空位。
她靠躺着蜷成一团,眼神放空,望着阳台外黑漆漆的夜。
乱糟糟的客厅,她回过神来,一眼看见了阿宝扔下的书包,正歪扭地躺在地板上。
“把书包打开。”
“我们也是依法办事,请您配合。”
“怎么会有你这样带孩子的。”
“为人父母,本该以身作则。”
……
路歌不由地摇头想笑。
伸出手臂,从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摸到刚丢下的手机,打开手机网页,输入关键字搜索。
页面缓冲几秒后。
和那男人肩章上一模一样的图案跳了出来。
金色的交叉造型,一把是钥匙。
另一个是古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的手持之物——商神杖。
密密麻麻一连串的解释,看得脑壳疼,完全不知所云。
翻到某处,路歌眼睛一亮。
在神话里,持金色手杖的,原来是个——发财神。
“发,财,神?”
路歌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转而想到那人正气凛然的模样,她蓦地轻哼了一声,喃喃自语。
“是断人财路的神吧。”
那晚路歌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和曾经无数次一样,她梦到自己掉进悬崖下。
不断下降,坠落,永不停止……
起初做这样的梦时,她会挣扎呼救。
可一次次不得解脱后,她好像知道是在梦中,渐渐习惯心脏失重,身体不受控制,四肢无能为力的感觉。
就让自己在黑暗里漂浮着,不再寻找逃离的途径。
这种难捱的滋味通常会持续到她醒来。
但今晚,她却紧接着做了一个绮丽缠绵的春梦。
没错。
她听到自己发出猫吟般细软的声音,她看到有个男人在眼前起伏喘息,她拼命想看清他的脸,想伸手抹清那如雾水般模糊的脸庞。
可当指尖触碰,却又如同幻影,眼前白茫茫。
终于,水潮般的快感汹涌而至。
正荡漾着,阿宝扑到枕头边,拔掉了她的耳塞,一巴掌扇醒了她。
“呃……”
路歌蠕动着,扔掉怀里的枕头,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
阿宝骑在她腰上,一边拽她手腕一边抱怨:“快起来,这里吵死了。”
哦,对了。
华庭小区旁边有片本地人的房子,现在正拆迁改建,挖掘机已经吵了大半年,她早习惯了。
上周连续的阴雨天,工地停工许久。
一大早噪杂声响起,加上有阿宝在,懒觉是睡不成了。
路歌艰难爬起床,收拾妥当,带阿宝出门。
她昨晚凌晨才睡,困得没胃口,问阿宝:“想吃什么?”
他这次没有犹豫,脱口道:“麦当劳。”
“行。”
路歌同意了,那里至少环境不错,没有油腻腻的桌子,她方便打瞌睡。
进店后,阿宝跑到里面去占座,路歌点餐。
“抠门。”
阿宝盯着旁边桌小孩的豪华儿童套餐,回过头瞪了路歌一眼。
眼前只有豆浆和小汉堡的特价早餐让他很不满。
“赶紧吃。”路歌坐下后,眼睛也懒得睁一下,“你上午不是还有画画课,吃完叫我。”
路歌双手托着脸,进入深度补觉时间。
兜里电话响了好长时间,她闭着眼装作听不见。
半响,手机又响起来,阿宝戳她几下,路歌摸索半天才掏出来接听。
“喂。”
“有没有搞错啊,你昨天被查了?”
“有惊无险。”
路歌揉揉眼,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走杂货的那个老高看见你了。”
草……
那个老鳏夫。
路歌懒得说话了。
利南培也在吃饭,刀叉盘子的声音很清亮,伴随着哈欠声。路歌猜他一定是通宵刚回,吃完这顿赶着回去补觉。
利南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失误。”这事路歌并不想跟他多聊,“有事没?没事挂了。”
“着什么急。”
利南培熬夜之后脑子转得慢,想了一下,“噢对了,我昨天忘了告诉你,英姐交代过别带阿宝到处乱吃东西,尤其是海鲜。”
“嗯,知道。”
阿宝前段时间在学校打闹,不小心撞到了玻璃,小手臂缝了几针,前几天才拆了线,医生叮嘱还是要忌嘴。
昨晚没吃到大虾,他现在还没消气呢。
路歌眯着眼,不禁叹了口气,养孩子真是难。
利南培说:“周二有货,下午四点,老地方。”
路歌问:“东西多吗?”
“还可以。”利南培笑了一声:“放心,有货走我肯定是要先给你的啦,钱,都让你赚,好不好?”
“呵。”
明知电话那端的人看不见,路歌还是翻了个白眼。
水客这行就是一层吃一层,作为食物链底端的人,她这个跑腿的能赚的也仅仅是利南培的十分之一。
何况今年形势差,隔三差五才有货走,每次扣掉该扣的,路歌真正能拿到手里的钱就更少了。
“老板,还是您早日发财。”
“好的。”
上午路歌在培训班外面的椅子上补了一觉,等阿宝下课,中午找了个面馆吃饭。
吃完阿宝要去逛书店,一进去就直奔漫画区。
路歌跟在他身后,随意翻开一本,说,“字都认不全,你看得懂吗?”
“别管我。”阿宝盘坐在地板上,靠着书架,路歌轻轻踢他,“喂,你真要泡在这儿?”
“你家连电视都没有,太无聊了,我不回去。”
路歌盘腿坐在阿宝旁边,“你已经小学一年级了……”
阿宝抽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等她后半句。
路歌忽然想起一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算了……”她把他的小脸转过去,“继续看吧。”
生养他的人现在关拘留所里呢,“以身作则”这四个字说给英姐听,大概和讲笑话得到的效果差不多。
路歌无意间想起那个白制服,想起他教训人的口吻。
在那种正派人的眼里,她这种人大概一辈子都没资格生养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