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天桥下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空气清冽微凉。
刚经历一次抽查初体验，路歌有点乏了，也懒得去太远。
下了天桥，路歌把阿宝带到鱼粉店，随即把地址发给那个号码。
店里客满，电视机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响亮的声音播报道，最强台风将于下周二登陆这个城市。
顾客路歌踏进店门，开口便问：“老板娘，我的鱼粉呢？”
另一边，处理完水客闹事纠纷，第一科室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旅检大厅的办公室里。
科长坐到椅子里，打开杯盖，吹走浮在水面的茶叶，看见正要下班的男人，问道：“张凛，来旅检感觉怎么样？工作习惯么？”
“还行。”
他曾经在这座城市生活过近二十年，虽然，而后的十余年间只回来过寥寥数次，但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并不需要适应，无论天气还是食物。
至于工作，口岸旅检相比之前的工作不算费力。
但，对他而言，难的是跟人打交道。
赵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相威严，两鬓花白，他笑着抬起短袖下皮肤松弛的胳膊，隔空点点张凛，笑了。
“看得出你劲头足，不过也要适当注意休息，看人看多了，容易晕。”
张凛摇摇头，说：“不晕。”
“嘿！你小子以为我跟你开玩笑？你出去问问，他们刚来的时候，哪个眼睛不晕？”
“我眼神儿好，真不晕。”
“你能适应就好。”科长端起杯子放在嘴边，没喝，又说，“以前查水果这种是检疫那边的事，今年他们并入进来，咱们日常要查的东西就多了，事一多就容易乱。”
“明白。”张凛点头。
“你这脸上的指甲印子还没好呢？”
张凛摸了下颌骨处，“结痂了，不碍事。”
科长说：“最近这刁钻难缠的旅客让你碰上不少吧，你可不要小看这些水客，都厉害着呢，往后你就知道了，跟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可不比在一线缉私容易啊。”
“是。”张凛暗叹，见识到了。
旅检科的工作范围虽不过百平米，不用蹲伏踩点，各地奔波抓捕，但日常的识别和抽查，需要每天重复成千上万次。
水客带货就像蚂蚁搬家，看起来一个人只是超额带了一点东西，但每天有大批的水客藏匿其中，如果不盯紧点，天长日久，那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我这方面经验少，您以后多指教。”
“你啊，谦虚了。”
夏日夜晚，暗香浮动。
天桥两边栏杆上挂着一盆盆三角梅，玫红色的瓣轻薄剔透，经脉迎着路灯的光清晰可见。
出了旅检大楼，张凛并不急着回去，宿舍那边的餐店也不多，他这人吃饭又随缘，走哪吃哪。
此刻，他俯身手臂搭在杆上，看着路上流动的灯海分成两条，一条红色向南，一条橙色向北。
那片灯海经久不衰，贯穿了黑夜。
抽完烟，他抄着裤子口袋，走下天桥。
街边小店家家坐满，沙县小吃和五谷渔粉店门口摆放了桌椅。
张凛随机选了距离他更近的一家。
点了招牌上的鱼粉，买完单，他打算坐到外面去。
转眼间，夜空飘起蒙蒙细雨。
张凛走到门口，看见店内有一个空位。
那是靠墙的连座沙发，左边坐着个小男孩，头戴一顶肉粉色的鸭舌帽，脖子上挂着通行证卡套。
他在看漫画书，旁边的位置被大大的书包占着。
张凛微微挑起眉峰，望着那个小身影，犹豫了一会，还是朝空座走了过去。
“这儿有人坐吗？”
戴帽的小孩从书里抬眼看他，又飞快地朝外面瞟了一眼，果断说，“你坐吧。”
张凛怔了下，在店内扫了一圈，确定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他疑惑的表情坐了过去。
“你家大人呢？”
小孩下巴抵在桌上，两手扶着书立在脸前，听到他的问话，扭脸看着张凛。
一言不发，有点谨慎的意思。
张凛挠挠眉，猜测到可能是因为他口罩没了，衣服也换了的缘故。
他说：“车厘子不能带，你比大人懂事。”
阿宝放下书，睁了睁眼，辨认他。
“你是大哥？”
“……”张凛反应过来，想起这称呼的来源，拧着眉没说话。
桌对面坐着一对情侣，一人一碗吃得挺香，张凛见旁边的小孩连漫画书也不看了，时不时瞅着人家的碗咽口水。
“你怎么自己在这儿，没人管？”
“她忙完才管我。”
阿宝朝店外指了指，张凛视线跟过去，这才看到他指的是哪儿。
店门口右斜方，路边一棵老榕树的下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
女人身影清瘦，后背挺得笔直，皮肤在夜晚更显得冷白耀眼。
此时，那女人正低着头，好像在戳手机。
旁边站了个高层精英模样的中年男人，那人侧身站立，手里掂着什么东西。
张凛没有再细看，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问小孩：“吃鱼丸粉吗？”
“吃。”
健硕的手臂一撑，他起身又去了趟点餐柜台。
细雨渐密，地面潮湿，街边摊位纷纷撑起伞。
路歌把事办完，没有立刻回店里，而是去了转角路口的一家福利彩票。
她拿着笔，把心里记着的数字开始一个个勾出来。
今天经过的边防时窗口号是7，自助关卡的号码是13，阿宝的生日是2和5……剩下的该怎么选，她没有了思路。
毕竟选号码这事在路歌这儿一向没有逻辑可言，每次顺利过关，买张彩票碰运气已经是种习惯。
路歌趴在柜台上，冥思苦想片刻，开始随便勾。
“同一组号码买十注。”
付完钱，玻璃窗口递出一张她的票。
“谢谢。”
回到鱼粉店。
阿宝已经吃起来，旁边位置被一个男人占了。
路歌抹掉额前的雨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径直去找老板娘。
“再来一碗。”路歌付了十五块。
她把阿宝那碗默认成是老板娘补送下午的。
店里没有多余的空位，路歌走到被占的位置旁，商量着说：“小哥哥，让点空出来。”
她是打算勉强挤挤，可那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一筷子挑起米粉，吹走热气，低头就吃。
路歌又道：“哎，能不能麻烦您往里坐点？”
没有回应。
路歌见他那副吃得坦然的模样，不禁怀疑地看着这个眼前的男人。
难道是，聋哑人？
“啧……”路歌歪着头打量他。
第一感觉是皮肤真差，像常年风吹日晒的老树皮。
南方气候湿润闷热，这老树皮上冒着水珠子，流过坑坑洼洼的脸，滑进肤质相对细腻的脖子里。
汗湿的衣服普普通通，但袖口勒着两条紧实臂膀，力量不容小觑。
尤其，那只拿筷子的手。
又粗又厚，拳似铁锤头，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再看向旁边那个只顾着呲溜呲溜吸米粉的小崽子阿宝，俨然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
路歌叹了口气。
算了。
老幼病残，这占了俩。
路歌站过道上继续等座位，趁空给利南培发了消息。
——事办好了，尾款打到哪里。
——还有，下次走货是什么时候？
发完等不到回复，路歌把手机装进口袋。
这时，老板娘端来两小碟，里面装着豆干和茶叶蛋，放在桌上。
“两碗粉，一份小食套餐，齐了。”
张凛点了点头，随后把碗往阿宝那边推。
只见那孩子伸筷子就夹，一点不跟人客气。
“哎哎哎。”路歌忙拦下阿宝，教训道：“你哪学来的，随便吃别人东西。”
她看向那个刚才还觉得挺可惜的男人，有点火大：“原来，你不聋啊？”
那人看着她，依旧不搭腔。
“喂。”阿宝手指向下，点了点鱼粉，说：“这碗我已经吃了，你快把饭钱给他。”
路歌惊讶不已，转身去柜台问老板娘，“那碗粉收钱了？”
老板娘说：“又不是你买的单，你着啥急？”
路歌说：“下午我那碗没吃呢。”
住久了，又是楼上楼下，路歌从前没少干这种事，这店的老板温和又大方，点了没吃下次再来总会给她补一碗。
可惜老板今天不在。
老板娘说：“哦，那碗没动，给你留着呢，要吃我给你端出来。”
说罢，她极其认真的侧过身，作势要去端。
“那个……”路歌拉着老板娘说：“换碗新的行吗？”
“不行。”老板娘冲她摆手：“要就端走，不要就让开，你挡着后面客人了。”
老板娘明显口气不对劲。
路歌愣了片刻，很容易就想通了。
大概是下午她说过不去那边的，转眼又直冲冲跑去了旅检大楼，老板娘必定会以为她那是不想捎带东西搪塞的借口。
路歌无奈笑了笑，并不打算为这样的小事解释。
店里忙，走道挤满点餐的客人，路歌侧过身，见阿宝对面空出个座位，她赶紧坐了过去。
用一寸一停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帮忙买单的男人。
两三分钟后。
他一碗吃完，对上她的目光，又不作停留地错开。
路歌嗤笑一声，“心虚？”
他充耳不闻，拍了拍阿宝的肩，“慢点吃，我先走了。”
“你等等。”
张凛双手刚离开膝盖，起身的姿势，闻声顿住。
他抬眼的那一瞬，就已经接住了路歌眼神里的气势，重新坐下抱起手臂。
路歌朝阿宝扬了扬下巴，问：“你们认识？”
张凛摇头。
“既然不认识，为什么给他买单？”
张凛从兜里掏出烟，目光一瞥，见店里贴着禁烟的标志，又收了回去。
他抬起眼，看见路歌直勾勾的眼神。
像某种伺机而动的爬行纲动物，就差没吐信子咬人了。
张凛转过头向外看了一眼，好似蓄满了耐心，回过头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人贩子，这孩子早被抱走了，等不到你来。”
“哦？”
“这位女士，教育好孩子是你的责任，要么别生，生了就该好好养。”
路歌点头同意，真该让英姐过来听听。
男人忍不住教训两句，“孩子不是给你随意使唤的工具，他才多大点，就因为没帮你打掩护带盒水果回来，你就饿他？”
话音刚落，旁边的人看过来，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张凛考虑了下，觉得还是给她留点面子，只最后说了句：“怎么会有你这样带孩子的？为人母亲起码应该……”
“停。”
路歌弯唇僵硬，顾不上讨论怎么带孩子这事，她只问道：“你谁啊，你怎么知道带水果这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