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9章 你的剑呢
天风国，秦岭。
上庸镇，城东桥洞下。
有位衣衫褴褛的稚嫩少年，望着被砸烂踹翻的算命摊子，轻轻叹了口气，自嘲笑笑，感慨自语，“这年头，想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可真不容易啊。”
过路百姓频频回眸，嘈杂议论着。
“瞧这小娃娃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怎么又被那群乞儿打了，今儿个是第三次了吧？”
“抢生意呗，还能有啥，这小子叫做王二十，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前段时日来了咱们上庸，算命虽说没几个准，但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加上那副好脸皮，倒是博了不少怜惜，金银也得了不少，遭人眼热，能不挨揍吗？”
“也是，这一个算命的，不靠嘴皮子吃饭，却靠凄惨模样、抢了人家乞儿的金主，也活该挨揍。”
诸如此类。
王二十听着过路人的指指点点，又叹了口气。
如果有得选，他肯定是想凭借手艺吃饭，可他那个草率的师父仙人球，这么多年下来啥都没教，只给了一杆更草率的破幡，就让他自力更生、往江湖去。
这往哪儿说理去？
王二十揉了揉青肿的脸颊，伸手要将落在地上、沾满灰尘的破幡捡起，纵然万般不想承认，可这玩意勉强也算是个招牌，要是这杆破幡没了，他可真就成了要饭的乞儿了。
忽然，一位青衫男子先一步弯腰捡起破幡，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土，递给王二十。
王二十下意识接过破幡，待瞧清了青衫男子的面容后，心中吃了一惊，“李先生，您怎么来了？”
李三思也不嫌桥洞脏乱，席地而坐，笑道：
“我将政儿送至清风寨下，此行也算大功告成，便想着回来收拾一番行李，过路桥洞之时，恰好瞧见了你，便来打个招呼。”
王二十恍然，“原来如此。”
此前，他也听赵政说过，要去清风寨拜师之事，没想到，这事儿还真成了。
王二十心里除了欣慰，也有些不忿。
欣慰在于，他的好兄弟终于得偿所愿，不忿在于，他觉着这世上或许没有比眼前这位李先生更厉害的先生了。
都有李先生为师了，还去什么清风寨啊？
不过，他这话倒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随口问道：“李先生回来收拾行李，是打算去别处远游了？”
李三思摆手道：“该走的路已经走尽了，该读的书也都读完了，眼下我正打算回趟万京城，见一见心爱的女子。”
“万京？”
王二十愣神。
自记事起，他便与仙人球在万京城的桥洞下相依为命，这地方，他可太熟悉了。
不待他将思绪展开，便听到李三思又问了个极为古怪的问题，“二十啊，你觉着这个世上，可有仙人？”
王二十情不自禁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先生，他实在不明白，李先生怎么会问出连傻子都知道的问题。
若是旁人问起，王十二或许懒得回话，但既然是李先生问起，他也只好老实回道：“我师父说了，这世上没有仙人。”
李三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是啊，连傻子都知道的事情，却总有聪明人想不明白。”
王二十细细品味这句话，他在想李先生究竟是在骂他呢，还是在骂他师父呢？
十余年前，初入江湖的白若尘，遇见了一位仙人。
于是，白若尘成了‘仙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砸向宁不凡的棋子。
这枚棋子，不仅一手策划了剑阁杀局，更是亲手安排了四位天顺地仙围杀宁不凡的戏码，着实是有些要命。
李三思略微抬眉，望向西边，望向天穹深处。
他看到数万里外，立于云海的宁不凡。
李三思知道，这是属于宁不凡的劫难，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陈子期亲手所书的‘明’字卷天书，将这件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今日，谪仙便要陨落。
而他李三思，不可插手此事。
北沧国，天狼山脉。
有剑气肆虐，蔓延前行，没入云海。
一层层剑气搭建而成的台阶前，宁不凡一身狰狞战甲，手提猩红碎星木剑，缓缓递向身前，一道剑气长河猛然荡起，重重砸向百丈之外。
剑气台阶的尽头，是浑身染血的孙乾。
孙乾胸口插着一抹由天地之力汇聚而成的猩红箭矢，箭头锋寒泛亮，不断滴落鲜红血液，他的面上覆满皱纹，面色极为苍白，若是再搭配上他那满头干枯白发，或许看到他的人都会觉着，他是个行将就木的可怜老人。
来自万京城的那一箭，刺穿了孙乾的心脏，这是足以杀死不惑高手的伤势。
但对于天顺高手而言，却不算什么，天顺奉自身为天道，只要真灵不受到损伤，即便是多么恐怖的伤势，都能缓缓愈合。
真正令孙乾遭受重创的，是这根由天地之力汇聚而成的箭矢，始终插在他的胸口，不肯散去，而箭矢之上附着的隐仙大阵的力量，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不断吞噬他的血肉与真灵，让他无法凭借天地之力恢复伤势，更无法将这道猩红箭矢逼出体外。
停于小世界内，孙乾尚且能够以‘天道’之力，缓缓恢复丧失的力量，可小世界被宁不凡以剑气撕开一大道口子之后，孙乾便再也无法控制伤势的爆发与隐仙大阵的不断侵蚀。
毫无疑问，这是隐仙大阵‘天、地、人、鬼、神’之中的鬼之道——噬灵。
三千余年前，孙乾曾亲眼见过红尘仙用过这套阵法，却没想到，在三千余年后的今日，他却成了隐仙大阵要杀之人。
命运，总是这般有趣。
孙乾看着重叠剑气环伺下的宁不凡，在某一瞬间，他忽然觉着宁不凡的身影似乎正与红尘仙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可笑的念头抛之脑后，迎着漫天剑气，轻轻一步跨前，在他脚步落下的那一刻，宁不凡凝聚出来的千百道剑气齐齐崩断、轰然炸裂，掀起猛烈罡气，溢向云海。
数千丈朦胧雾气汇聚成的云海，瞬息翻涌，升腾数十丈，像是潮水拍岸那般，朝宁不凡当头砸下。
‘轰！！’
干脆利落的一声巨响。
宁不凡喷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胸口战甲崩裂，连血肉的有些翻卷。
回过神后，他发现自个儿像是一片枯黄落叶般，被狂躁罡风拽入云海，浑身上下皆有撕裂般的疼痛，像是不断有刀子刺在每一寸。
宁不凡虽是尽落下风，心中却极为平静。
孙乾的这一招，不仅没能杀宁不凡，更没有让宁不凡遭受重创，足够说明这位老祖宗，身上的伤势比想象中更为恐怖，或许已经没有再杀死宁不凡的实力。
因此，这是一个足够好的消息。
狂风遮眼，云雾朦胧。
宁不凡眯起眸子，一手是抓向云雾，心念动时，数十丈方圆内，云雾皆被借来，瞬息成为精纯浓郁的问心剑意，稳住身形后，宁不凡另一手则是握紧握碎星剑，轻轻提起，划出一道经久不息的剑气长虹，径直刺向朦胧云海。
区区云雾，可遮不住一位不惑上境高手的目光。
剑落之处，便是孙乾。
‘咔嚓！’
这一道凌锐无比的剑气，精准刺向孙乾胸口，却像是树枝击石般，脆声折断，并没有起到预料之中的效用。
按理说不该如此。
来自不惑高手的一剑，即便杀不死伤重难支的孙乾，应该足够破开孙乾的身躯，加重他的伤势。
当宁不凡再凝目望向孙乾之时，看到孙乾身上泛起的淡淡七彩流光，不禁皱了皱眉。
孙乾是佛门之人，自然修了佛门的琉璃金身，九霄天本就是佛门正统，只不过在长久的岁月中，渐渐划分出了三重天与六重天。
三重天的普度、普智、金蝉的等人，能凭借身躯硬撼刀剑，全凭不弱于大成体修的琉璃金身。
‘龟壳’二字，恰逢其时。
孙乾低眉看了眼胸口插着的猩红箭矢，收回目光后，面朝宁不凡，略微抬手，荡起大片天地之力，说道：“雷法，天降。”
‘咔嚓！！’
几乎是在话语落下的一瞬间，忽然有数千道苍白神雷划破天穹，径直落向人间，将整座天地相连，不断在半空激起‘噼里啪啦’的阵阵爆响。
说是雷霆，不如说是雷罚更为贴切些，身处雷阵中心的宁不凡，一瞬便数十道雷霆击中身躯，游走在他身躯每一寸，覆身战甲像是被雷霆锁链死死缠绕，不断发出‘呲呲’的轻响，冒出一阵黑烟。
宁不凡也见过萧晨与刑天用出的雷法，但皆是无法与眼前这一幕相提并论。
纵然是受了重伤的天顺地仙，纵然一身实力十不存一，却也绝非寻常不惑高手能挡。
宁不凡的身躯之上，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红光，将不断刺来的雷霆悉数拦下，毫发无伤。
孙乾看着这一幕，轻轻摇头，心中有些惋惜。
若是宁不凡没有神风不灭圣体，吃了这一招，不死也得重伤，可惜，这小子运气太好，得了远古神灵的恩赐。
宁不凡硬扛着雷霆，踩着剑气，步步登天，直面孙乾，轻声道：“老祖宗，您还能活多久？”
眼下，两人之间的处境，似乎陷入僵局。
孙乾伤势过重，无法在短时间内杀死拥有神凤不灭圣体的宁不凡，而宁不凡凭借一身不惑上境的剑道实力，也无法破开孙乾的七彩琉璃金身。
不过，孙乾的胸口处，还插着一根泛着猩红光芒的箭矢。
这根附着阵法的利箭，会渐渐吞噬孙乾的血肉与真灵，会让他越来越虚弱，最终走向无法避免的死亡。
孙乾若是要活下去，唯有逃入小世界、或是逃回九霄天。
很可惜，宁不凡一路追杀，便是为了拦下孙乾的前路。
孙乾无法走入小世界，也无法逃回九霄天。
那么他真的活不了太久了。
可就在这时，变故忽起。
“小般若掌！”
这是一道熟悉的嗓音，这是金蝉的声音。
‘轰！！’
紧接着，一道由金光汇聚而成的、足有数十丈宽的硕大手掌重重拍在宁不凡右肩，爆发出一阵巨响。
‘咔嚓！’
这一掌带着极为强横的力量，宛若泰山当头。
宁不凡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碎星剑，脱手而出，面色瞬间苍白，身子如同陨星一般斜斜坠下，狠狠撞入地脉，掀起数十丈尘土，又被从天而落的尘土掩埋。
地面，深坑里。
宁不凡拨开沙土，踉跄起身，仰面看着天上遥遥飞来的两人，晃了晃酸疼至极的肩膀，深深呼出口气。
好一个金蝉，好一个九霄天。
若是平常时候，宁不凡与人厮杀之时，定然会严防四面，但今日一战，他面对的可是孙乾，他自然只能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孙乾身上，不敢分心分毫，这才给了金蝉偷袭的机会。
倒也没想到，先前还偷摸逃离极寒之地的金蝉，此时竟敢悄然回返，更敢在背后使出如此阴暗杀手，若是换了任何一位不惑高手，估摸着都得被这一掌伤及肺腑，骨断筋折，幸好宁不凡身躯足够坚韧，可即便如此，仍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如今再与孙乾交手，便真正没了把握。
金蝉居高临下，冷眼扫来，“宁钰，你的剑呢？”
这口气，似乎是在训诫后生晚辈，当真是恬不知耻。
在宁不凡心里，金蝉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货色，真正要紧的，还是孙乾。
不过，显然金蝉没有放过奚落宁不凡的心思，只见他略微动念，方才那柄落入人间的碎星剑宛若流星般划过天幕，悬浮在金蝉周身。
之后，‘咔嚓’一声脆响，碎星木剑便像是树枝一般被轻易折断。
“你的剑呢？”
金蝉又问了一句，满是讥讽。
碎星剑，承载着叶辰的江湖，对宁不凡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今日，竟有人敢折断这柄木剑。
宁不凡看着这一幕，心中本该勃然大怒，可这一刻，他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或许……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为平静的时刻。
他望着金蝉，轻声道:“叶麟。”
忽然，一柄泛着幽幽寒芒的三尺长剑划破天穹，掠过一道惊鸿，噗呲一声轻响，穿过金蝉的身体，带起一抔鲜血。
嗯，这一剑刺穿了心脉，倒是精准。
金蝉喷出一大口鲜血，目中尽是不可置信。
其实，这是宁不凡提前准备给孙乾的杀招，可惜……却留给了金蝉。
或许，宁不凡有些冲动了、罔顾大局。
但是，有些人既然一心求死，那便送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