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古泽镇坐落于不归林前,背靠一片上古沼泽。
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密林和沼泽就会弥漫出有毒瘴气,入侵整个镇子。
镇上的人与瘴气打交道久了,便研发出地窖。
在瘴气侵入镇子前,他们便躲进地窖,等三日后瘴气散去再上去。
这个镇子的一切都是厉琤熟悉的,这是他未成为魔君前成长的地方。
他踩过不归林最高的那棵树的顶,感受过沼泽淤泥填满鼻腔带来的窒息感。
也曾在黎明破晓前,数天上不落的星。
离开古泽镇的那天,厉琤从未想过,下次再回来,会是隔世。
厉琤背着苏恬,按照记忆去寻医馆的位置。
三百年太久,日复一日月转星移,许多东西也随着时间改变了。
原先医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酒楼。
酒楼装修奢靡华贵,是大多数魔修喜欢的风格,与记忆中简单朴素的黑瓦矮屋截然不同。
还清晰地记得,矮屋旁有棵枣树,树不高,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贡献。秋初结果,便一群小孩猴似的爬上去摘,啃着又酸又涩的青枣,笑容却如鲜果般甜。
这是古泽镇唯一能生存的果树,也许是黑沼地对医者仁心的古大夫的恩赐。
古大夫是位有着一头白发的奶奶,她身子佝偻,老眼昏花,却不妨医术高超。
她自这个镇子诞生起便在这行医问诊,没人知道她到底活了多久。
古大夫给人看病从不收钱,有人谢她恩情,有人赞她不问名利更胜神仙,也有人说她这么做不过是赎罪,说她不其实是个罪孽深重、满手血腥的魔修。
流言无足而飞,传成了各种可怖模样。
但在厉琤眼里,不管过去怎样,古大夫永远都是那个将他从沼泽中拉出,为他伤口包扎上药的奶奶。
人心,才是最可怖的。
它似灯下影,躲在黑暗里变幻成各种模样。
人各生一张嘴,用以进食,用以交谈。
言语是飘在空气中一串又一串的思想,它轻如一团空气,但有时也能化为一柄柄杀人利刃。
这点厉琤从有记忆起就懂了。
他无父无母,是从不归林走出的孩子。
镇上的人都说,厉琤有一个浪荡下|贱的母亲,与不归林里的鸦神交|媾,诞下他这个邪恶的魔头。
他鸦黑的发与黑沉沉的双眼,都是他母亲与鸦神苟合的象征。
镇上人视他为下|贱低等的存在。
他能力尚未觉醒之前,是整个镇子孩子欺辱的对象。
被绑在不归林最深的树下,等乌云遮日,等黎明破晓。
石头尖锐的棱角砸破额角,鲜血涌出,痛感随之袭来,如一千根针刺入头骨,头痛欲裂。
焚烧、溺水、陷落
忍耐、忍耐,厉琤向来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后来渐渐地,也就麻木了。
最后离开时,他挥一挥手,那几人便化成白骨散在风中了。
这里是他噩梦起源,也是将他锻造成现在模样的根源。
他竖起盔甲,从此百毒不侵。
镇上布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厉琤站在踏仙楼前,却不知接下来该往哪走了。
背上苏恬发着高热,怕要烧坏脑子,厉琤拉下脸问路人医馆在何处。
路人皆行色匆匆,摆手不作答。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又仿佛隔了一道墙。
厉琤无话可说,只是内心有些悲凉。
厉琤背着苏恬,在这不再熟悉的镇子里东寻西访,逮着人便问:“医馆在何处?”
皆没有答案。
苏恬在梦中小声啜泣:“呜呜难受”
豆大汗珠顺着厉琤下巴滑落,他安抚苏恬道:“再忍忍,马上就到医馆了。”
苏恬下巴在厉琤肩膀上无意识地蹭了蹭,然后昏沉沉地又睡了。
厉琤衣着狼狈,但容貌俊美,街上频有女修侧目,碍于他冰冷的气质不敢上前。
她们明知厉琤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却仿佛戏弄似的不告诉他医馆的位置。
女修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用蛞蝓般黏腻的视线舔他的脸。
不过也有不畏惧厉琤气场的。
一位口涂红脂、脸扑白面的老太,在众人的惊呼中,扭着碎步拦在厉琤跟前。
她一甩手帕,浓郁的脂粉气便冲到厉琤鼻腔。
这位老太估计在镇里颇有“名声”,她这么一来,来往路人都驻足在旁等着看好戏。
鼠头老哥掏出赶路必备瓜子,和长舌老弟唠道:“花姐出马,这个小老弟看着文文弱弱,我敢打赌他挺不过三日。”
长舌老弟吃力地摆动舌头,磕巴地道:“我看,未必!上次那,那个麻杆,不是,过了五五日。这个,壮点,七日!”
周围人哄笑,七嘴八舌要打赌下注。
厉琤听在耳中,心中更是厌烦不耐,他皱着眉头警惕地往旁一步。
花姐跟他过不去,偏得往他身前凑,挡着他不让他走。
“滚。”厉琤冷冷吐出一个字。
“哟~还是个脾气火爆的小辣椒。”花姐调笑道。
四周爆笑声骤起。
厉琤顿时沉下脸,乌黑冰冷的双眸显现他此刻的极度不耐。
他背后的手攥成拳,骨节凸起又缓缓放松。
他功法未成,不能青烟暴露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手的。
厉琤见花姐死缠烂打,径直撞开她。
花姐踉跄着后退一步,却贼心不死。
“我知道医馆在哪,我带你去!”花姐在厉琤身后喊道。
厉琤不相信她的把戏,双眼扫视道路两旁的店铺,时刻注意有没有医馆。
“再不就医,你背上的姑娘就要成傻子了!”花姐个子矮,小跑追上来,气喘吁吁道。
厉琤闻言脚步一顿。
花姐见有戏,连忙到他身前带路,还明目张胆地给他抛了个媚眼。
花姐虽身量矮小,不到厉琤腰部,但行走间脚下生风,厉琤背着苏恬跟在她身后,在小巷里拐进拐出,最后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厉琤对此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但还是对被她浪费了时间感到懊恼。
他大量四周环境,一抬头猝不及防被四个金闪闪的大字晃了眼——悬壶济世。
仍是不变的黑瓦矮屋,只不过多了块招摇的牌匾,屋旁少了棵会开花结果的枣树。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头发花白的盲眼老太拄着拐杖摸出门来,身旁一位容貌美艳的女子搀扶着她。
古大夫朝厉琤招招手,道:“快进来吧,孩子。”
那为数不多且十分珍贵的温暖,一下子涌上厉琤心间。
厉琤沉默地点点头,背着苏恬跟古大夫进去。
“是乌木毒引起的高热,我给她开些药,好好调理便没事了。”
厉琤感到十分震惊,不归林的乌木何时带了毒,这些年魔修的生存环境竟是这样差了
古大夫给苏恬把了脉,开了些退烧的药,再交代厉琤腿上伤需要敷的药,要注意的事项。
厉琤悉数记下,便给苏恬熬药去。
熬药时古大夫的孙女也同他一起,那直勾勾的视线盯得厉琤十分不爽,但碍于她是古大夫的孙女,也不好发作。
古花特意回来换了件玫红外衫,带上了最喜欢的银钗,却不见厉琤多看她一眼。
她喜欢厉琤,在街上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在古泽镇待久了,她没想过世界上竟还有这般俊美的男子。
她不觉得厉琤当时有多狼狈,只觉得连他滴落的汗水十分性感。
然而很显然,厉琤对她没有想法,而且与他背上的姑娘有不浅的关系。
古花并不气馁,想着法子讨好厉琤。
古花道:“你去给苏姑娘敷药吧,我来煎就好。”
厉琤不放心将要交给外人,他拒绝了。
古花又说:“苏顾念这个点该醒了,她的腿发炎了,会疼得很厉害,你给她敷了药就会缓解许多。”
古花见厉琤的表情有些松动,继续道:“我从小就帮奶奶煎药了,没问题的。”
她摆摆手,将敷药一股脑放在厉琤手上,将他推出煎药房。
厉琤在原地定了会,最终还是握紧手中敷药转身走了。
古花趴在破了个小洞的窗边,见厉琤背影消失在视野,才回到药炉旁。
炉火还在幽幽跳动,搪瓷瓦罐里药水滚动,一块人首乌被素白纤手投入罐中。人首乌随着沸水翻滚,形状似一个漆黑恶毒的笑脸。
苏恬此时已经醒了,她早先服了一帖药,身子舒爽许多便坐了起来。
但右腿却像是被火烧了般疼,让她难以忍受。
她想看看伤口怎么样了,便在被子里小心挪动右腿,又不时因碰到伤处而发出嘶声。
厉琤来时她正撩起衣摆查看伤势,露出腿上一大片洁白的肌肤。
厉琤眼睛一热,他立即扭过头去,重新退出去敲了敲房门。
苏恬听见有人来了,慌慌张张放下裙摆,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直冒眼泪花。
她整好衣衫,道:“请进。”
厉琤这才进来。
苏恬见他手里拿了好几个瓶瓶罐罐,问道:“这是什么药吗?”
“是敷腿的伤药。”厉琤将药罐都放下,便要去看给她煎的药准备地怎么样了。
苏恬自己拿起药罐,才洒了一点粉上去,便疼得直叫唤。
她犹豫地望向门口,试探着叫了一声厉琤的名字,没想到他还没走,立刻就进来了,黑曜石般闪亮的眸子望着她问:“怎么了?”
苏恬垂在身侧的手绞紧棉被,颇为羞赧地闭了闭眼,咬牙道:“你能不能帮我上药,我自己来太疼了,别人会好些。”
厉琤平静地点点头,却让苏恬更难为情了。
苏恬拉上裙摆露出小腿,厉琤把药粉轻轻撒在上面。
还没全部撒上,就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泣声。
厉琤抬头望去,苏恬形状姣好的桃花眼泛了一层水光,眼眶边红了一圈,颜色既清纯又妖艳。
她移开眼不敢看他,问:“你能不能摸摸我的背,我难过时我爹娘都是这样安慰我的。”
她红着眼,像一只因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伤心的小兔子。
厉琤心中一动。
“好。”
他听见自己这样低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