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六十三章
天空中有几颗发亮的星,寥寥几片云,两头尖尖的月牙嵌在漆黑的天幕中,朦朦胧胧。
咖啡厅里比平时都要冷清,在最靠里的位置,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成熟稳重,一个平静似水。
夏嘉兴指了指面前的甜点:“尝尝吧,他家味道很不错。”
少年微微含首:“谢谢,我不爱吃甜的。”
“那可惜了。”他叹口气,“夏也最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蛋糕,以前小时候老缠着我给她买。”
江驰浑身不自在:“是么,她没跟我说过。”
夏嘉兴见好就收,抽纸擦了擦嘴。
“江驰,以你的智商,不会不知道我约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猜到了。”他说,“夏先生时间那么宝贵,我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少年直入话题:“江志成害死夏叔,我很抱歉,也很自责,如果你想要索取赔偿的话,多少都行,但是…”
他抬眸加重语气:“我不能和夏也分手。”
夏嘉兴轻笑道:“赔偿?你觉得夏也的安危和赔偿我更在乎哪个?”
他抿了一小口咖啡,继续说:“来之前,我妈特意叮嘱过让我不要为难你,江驰,有些话我不想说那么明白,你懂吗?夏也自从和你认识后,破事就没断过,无论是精神还是生理,你觉得她跟你在一起是真的快乐吗?”
少年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我要她亲口跟我说。”
夏嘉兴一幅为难的样子:“夏也不明事理,你不一样。她为了感情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你如果是真的喜欢她,就该知道怎样的决定才是为她好。”
江驰紧皱着眉,面上的寒意让人望而却退:“我不知道。”
他像个小孩一样唱着反调,倔强又固执。
这样的经历不曾有过,爱却无能为力,他恨自己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势力,一旦嘴上退了步,连挽回的余地都不会再有。
男人无可奈何:“江驰,放过夏也吧,也当是放过你自己。她今年才十七岁,以后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如果那两只耳朵不及时治疗,从今往后她就是半个废人。我打算送她去美国念书,主修她感兴趣的服装设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在公司里替你安排一份工作。”
夏嘉兴肯定他不会接受自己的施舍,开出这个条件不过是为了让他认清现实的差距。
“谢谢好意,我不需要。”江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每一个字,“夏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拒绝治疗,你威胁过她。”
夏嘉兴坦然:“我让她跟你分手,她不同意,所以我才来找你,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干什么都行,除了分手。”
“我一直不认为你是个自私的人。”夏嘉兴手指搭在杯口,缓缓打圈,“江驰,你品学兼优,夏也却问题百出,老师眼里你是能考第一的状元,但夏也是一个上专科都难的差生,你俩从始至终都不是一路人,说难听点,就是你们根本没可能。你知道外人会怎么评判夏也吗?说她高攀,说她舔狗,说她一颗耗子屎坏了你一锅好汤…我不希望她遭受这么多绯议,也不希望你妨碍她无忧无虑地成长,所以江驰,去跟夏也提分手吧……算我求你。”
少年双手握住咖啡杯,力气大得指尖都开始发白,他紧咬着牙关,半晌没有接话。
不管是从初识也好,相爱也罢,他从来没有认为是夏也高攀自己。
说白了,他本就是凡人,是她的喜欢,让他镀上金身。
他苦不堪言的人生,夏也是唯一一颗糖,可是现在,上天连这唯一一颗糖也不肯留给他。
“江驰,你想清楚,你真的要因为自己的幸福破坏夏家吗,等夏也以后长大了,她会恨死你的…”
城市万籁无声,黑沉沉的天幕往下压,似乎连呼吸都困难。
江驰张了张嘴,喉咙里吐出沙哑又模糊的音节。
“我会去找她…”
他从来都是一个做的永远比说的多的人,当念出这几个字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夏嘉兴欣然释怀,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多谢。”
江驰敛着眼,强装镇定:“夏也的决定不是一般人能改变的,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留在国内,反而会耽误最佳治疗时间。我在b城有个亲威,医学院博士,刚好明天要回来,让他帮夏也看看,能治就先治,行吗?”
夏嘉兴喜上眉梢,他倒是巴不得,正要应下时,却又突然改口:“你有什么条件?”
少年冷笑一声,觉得讽刺:“夏先生,你想太多了,我不可能拿夏也的安危当作和你交换利益的条件。”
“抱歉,我失礼了。”男人低了低头,“能提早治疗当然最好不过,我现在就回医院和主治医生安排时间,麻烦代我跟你那位亲戚说句谢谢。”
江驰只点头不回话,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
夏嘉兴也识趣,不准备多留,起身正要离开时,他顿了顿,勾唇道:“对了,先前是在跟你开玩笑。夏也她不喜欢吃甜食,也没有缠着我给买过蛋糕,都是说着玩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江驰抬眸,看着男人拎起西服外套匆匆离开了咖啡厅。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热可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很苦,苦到心槛里。
怎么会那么苦啊。
少年仰起头,倾身往后靠在椅子上,心如刀割。
夏也感觉自己在医院里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已经不知道是几月几日,是白天是黑夜。
直到许芷柠拉开窗帘,阳光重新回到病房,她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床尾站着四个人,江驰,许芷柠,夏嘉兴,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大叔。
那大叔穿着白大褂,身形高壮,下巴留着点密密的胡茬,面容和蔼。
江驰拿起柜子上的本子,写了一行字递给她:“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在b城的那个亲戚吗,他就是。”
“他是医生吗?”夏也问。
江驰笑了笑,写道:“是医生,来帮你治朵的。”
女孩表情一瞬间就僵硬了,她瞪了眼对面的夏嘉兴,刚要赌气拒绝,却被江驰一行字堵住了嘴。
他写:“我可不想每天都写字跟你交流。听话,等耳朵治好了,骑车带你去看日出。”
夏也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同意了。
医院里总是那么静,静得连心跳都能听清。
这是一个有死神也有天使的地方,每条生命的去与留,都只在一念之间。
段辉站在手术室前,朝病房里瞄了眼:“她是你同学吗?”
江驰余光瞥见夏嘉兴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摇头否认:“是朋友,比我小一届。”
“能让你心甘情愿找我帮忙的朋友,关系很要好吧?”
他含含糊糊:“还行…”
段辉挥拳往他肩膀一捶,笑了笑:“你小子啊。”
江驰不觉得好笑,面无表情地挡开对方的手,往后退一步,倚在墙角,有些失魂落魄。
一旁的夏嘉兴和许芷柠也都低头沉默着,似乎事不关己。
段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尴尬地摆了摆手:“放心吧小江,我的能力你是信得过的。”
男人话落,戴上口罩转身迈进手术室。
门框上的显示牌清清楚楚三个红色大字:手术中。
三人极有耐心地等在门前,周围万物都没了声响,落针可闻。
“江驰。”夏嘉兴开口打破了沉寂,“别忘了你答应过的。”
少年正要回应,却彼许芷柠枪先了一步:“没大没小的,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提醒么。小江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忘,管好你自己吧。”
夏嘉兴没吭声,他的感受很强烈:虽然许芷柠被前几件事弄得忧心忡忡,但他对于让夏也和江驰分手这行为,既不支持,却也没有反对。
江驰把自己和外界隔开,逐磨着有些事该怎么开口怎么面对。
恍恍惚惚,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看见门框上的红字变成了绿色,只一瞬,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原本严肃的神色都缓和了不少。
浅绿色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段辉探出半个身子,长呼了一口气:“手术很成功,小姑娘也很配合,一句疼都没喊。”
小助理跟着走出手术室,递给段辉一份文件。
他边签字边叮嘱:“刚做完手术,耳内的神经还没有彻底稳定,要靠戴助听器慢慢恢复,切忌切忌聒噪的刺激,要是再伤到内部器官,神仙也救不了。”
他把文件递回去,嘱托小助理带家属去器械部申请助听器。
于是转眼间,走廊里只剩了江驰和段辉两人。
“我的任务可完成了。”男人身心都无比轻松,“小江,满意吗?”
江驰抿着唇:“谢谢段伯。”
“既然满意了,那你是不是也该兑现永诺了呢?”他笑着问。
段辉做为著名的医学院博士,一台手术他收取的费用高不说,最主要的是他极少有愿意主刀的时候,简单来说就
是,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他的时间。
江驰找他帮忙,他提了一个条件:
“小江,江志成已经折了半条命,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牢里待着,你恰巧又放弃了高考,如果要复读的话,就还得在a城待一年,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我现在就能起身回a城。”
江驰心知肚明,他指的那件事,无非就是认他做父亲。
别说是这一个条件,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为了夏也统统答应。
所以,现在手术成功了,他也该履行诺言了。
少年喉咙干得冒烟,喊出来的字艰而涩:“爸。”
段辉喜笑颜开,高兴得嘴都合不上。
整整十九年,他等了十九个春夏秋冬,终于等来了这一句仅仅是形式上的称呼。
好像有什么被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被改变,无论怎样,段辉已经知足了。
他从外套里摸索出一张老旧的银行卡,拉过江驰的手放在他掌心,如释重负一般:”小江,我物归原主了。”
“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段辉笑,“当年你妈妈借给我的股份,现在,我一分不落连本带息地还给江家了。”
他的使命总算完成,从今天起,他便不再是操劳着报恩报仇的段辉,而只是替江胭脂延续生命的段辉。
少年拿着那张存有巨额的银行卡,一时不知所措。
有了钱,就意味着他可以复读,可以重新参加高考,再也不用省吃俭用,不用兼职打工,那样顺遂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觉得幸福。
唯一遗憾的是,从今往后所有的一切,都只会是他一个人面对,生命中那颗甜到心底的糖,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