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十五章
风惊,尘起。
天是暗红色的,血般向下洇开,空气愈发涩重,如同窒息者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微微发觉自己在一片阴暗的世界里独行,脚下大地黏稠而软塌,如同从血缸里饱蘸出来的海绵。
她隐约听见风尘中飘来的呼喊声,她拼命跑过去,悚然却见天边出现无数鲜红的人脸。
那些人脸上的嘴一张一合,尘世间所有的声音都不如他们发出的嘈杂。微微的头像要炸开一样,她拼命捂住自己耳朵,那些声音却如乱针般扎进她的耳鼓,她无法辨清他们都在咒骂什么。所有的嘴都在开合,口型一模一样;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一个方向,眼珠猩红满是怒火;万千个舌头在挥舞同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微微哭叫着,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汹涌的声浪中。
她顺着那些血眼的目光所及之处而去,隐约看见一个暗色的身影伏在一尊石像边一动不动。
她踉跄着跑过去,摸见冰冷冰冷的身躯。微微扶起他的肩膀,显露出那人的面容来。血色天幕里,他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微微颤抖着,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没有一丝一毫的跳动。微微去探他的鼻息,亦没有一点温热的呼吸。
霎那间,天边无数个血红的眼睛逐渐扩大,模糊了形状。微微死死抱住他已冷透的身躯,艰难地呼吸着。天边无数只眼已变成了一片血海,铺天盖地将要把她和他淹没。
……
微微猛然惊起。
原来是一场梦。
空气里弥漫着安神定气的熏香,面前是鹅黄纱帐,窗外是清冽的晨光。
微微撑着胀痛欲裂的脑袋坐起身,额头上的血迹已被人处理过了,微微想要下床,右手却沉重无比。
她一抬手,却听见叮叮啷啷的响声。
她赫然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腕上锁着条铁链,牢牢钉在床板上,长度只足以她移动到床边。
那一刻她心中气愤至极。她只是想要去找自己的爱人,为何他们要千般阻拦?
微微疯了似的拽扯着胳膊上的锁链,她就算是把这条胳膊扯断了,也要离开这里!
阿瑶正去厨房熬了补药进屋来,见微微发疯了般拽着铁链,已经把自己手腕勒出了血印儿,忙放下药,跪到她身边,“微微,阿瑶求你冷静些……大皇子和宁公子过一会儿就会带着孩子来看你了……”
“你要我冷静些?”微微冷然瞪着阿瑶,“你们一个个早就联合好了诓骗我,终于还是让我知道了,如今又打算关我一辈子吗??”
“不是这样的,大皇子的吩咐,阿瑶也奈何不得。但微微,大皇子他只是怕你做出些伤害自己的事,才暂时把你锁在这里。但是你要知道,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不要恨他……”阿瑶为难道。
“我不恨他,也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从前太傻太软弱,平白地被你们摆布,想见的人如今也没法见一面!”微微怒道,“为了我好……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他若不放我走,那从此我再没有这个哥哥!他不配做我的哥哥!!”
屋外,杨舜青抱着孩子走到大门口,却听见屋内微微的怒话,一时止步在了原地。
“舜青……微微她只是气话……你莫要在意。”身旁,宁川看杨舜青掩盖不住的失落脸色,叹道。
昨夜,行完封印阵法后,杨舜青命人把微微锁起来,不许她自伤,不许她乱跑。他虽表现得坚定不通人情,可昨夜他昨夜在微微房外守了一夜,天亮才离去,他心底又怎么能不心疼呢?
杨舜青偏过头遮住了自己眼底的失落,决然道:“随他去吧,这几日就先让她独自冷静些,谁也别去探望她!”
宁川拉住杨舜青劝道:“好歹让微微再看一眼孩子。”
“待她慢慢恢复了理智,我自会让她见到孩子。”杨舜青一狠心,终于还是拂袖离去。
……
那日以后,杨舜青派了一队侍卫守在门前,每日都有婢女送上她平日里爱吃的饭菜来,微微却均是一口也不吃。杨舜青只能吩咐下人,待微微睡着后,灌些参汤补药来勉强维持着她的体力。
五天过去了,杨舜青本以为她会慢慢平复下来,可微微依旧是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只要还有力气,就疯了似的去拽胳膊上的铁链。
“还是没有吃吗?”这日,宁川看着婢女从屋内端出的饭菜,满心担忧。
“是啊,我瞧着姑娘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怕是会熬出病来。”婢女道。
这几日杨舜青又因玉衡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白日里抽不出空来看望微微,倒是宁川坐立不安,整日守在门外。
宁川透过窗户望了望屋内,思索了片刻,推门打算进去。
“宁公子,主子吩咐了,不许您探望姑娘。”问外护卫拦住了他。
“也罢,我不进去便是了。”宁川知道杨舜青性子倔,任他也劝不得。幽幽看了眼虚掩的窗户,便转身离去了。
……
夜晚,侍无星无月,侍卫守在门口,没留意一道黑影从后面窗户钻进了屋子。
宁川跳下窗户,悄悄关紧了门窗,又把窗帘拉严实了,这才悄声走到床边,取出火折子点亮。
屋内一片狼藉。
床上的枕头,被褥,都被微微一气之下扔到了地上,微微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淋了雨的雏鸟。右手腕儿一道深深的勒痕,床板上满是因铁链拉扯而磨出的擦痕。
“微微……”宁川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微微的肩膀。
微微不防备有人来,吓得后背一颤,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凹陷红肿的眼睛。
“小声些,当心被侍卫发现了。”宁川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也在地上坐了下来。
“宁川,宁川,求你……”微微看见宁川,立刻死死抓住宁川的衣角,呜咽道,“求你,帮我,我想再见他一面。”
她一动,右手腕儿的铁链子也跟着轻轻晃动,哗啦啦响个不停。
宁川看她膝盖间的衣料上沾满了的泪水,怜惜地叹了口气。
“求你放我走吧……”微微怔怔地看着宁川,声音细微,像是只受了伤的猫儿。
“求你,求你……”微微只是一直重复着,“求你帮帮我……他快要死了……快一年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宁川听到那个“他”,心里满是苦涩滋味。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问:“他是黑羽翼族嫡系吗?”
“嗯。”微微道。
“你……很想爱他?”宁川问。
微微看着宁川,道:“是。很爱很爱他。”
沉默半晌,宁川又问:“若是你见到了他,但他已经死了,你该怎么办?”
微微看着他,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轻易去寻死。我已有了孩子有了牵挂,无论如何,我都会再回来的。”
宁川真的不想做这拱手让人的君子,可他却再看不得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最终只得长叹一口气,道:“好,我帮你。”
他从腰间取出一柄钥匙,解开了微微手腕上的锁链。
微微没料到他这般果率,摸着自己红肿的手腕,一时没有动作,怔怔看着他,神色复杂。
宁川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今日帮你逃走了,日后你哥怕是要宰了我。”
说到杨舜青,宁川又道:“微微,有句话我还是要对你说。你要明白,你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恨他,知道吗?”
“嗯。”微微道,“其实这几日我冷静下来,也想到了更多的事。之前在弱水对岸时,那个假舜英说我身上有弱水之力,我当时以为她是编些谎话来骗我,现在一切都记起来,倒是信了。只是宁川,有了弱水之力会怎样呢?为什么你们千方百计不要我靠近弱水?”
宁川解释道:“若是你身上力量没有觉醒,其实也不会如何,你依旧是个平平常常的姑娘。但若是你的心间血融进弱水里,将弱水之力激活重现于世,到了那时,你的喜怒便牵动着这无边弱水的走势。你心境平和,弱水也便平缓静谧;可你一旦心思扭曲恨世或者极度愤怒,你体内的力量就会百倍千倍增长膨胀,届时会将弱水激起惊涛骇浪,吞没两岸大地,使百姓遭难。”
“如此说来,我其实是个祸害?难怪哥哥要看紧我。”微微自嘲道。
宁川却摇头道:“但舜青他也太过谨慎了。其实千年以来,每隔百年就会降生一位体内潜藏弱水之力的人,可这近百年内,咱们不也都平安无事么?依我看,只要那力量不被激活了,就断不会有祸事。且不说你不会无端把自己心尖血融进弱水里激发出那力量;就算万一激发了,你性子温和善良,也断不会成了那要毁天灭地的大魔头的。”
微微点头赞同:“你说的有道理。你放心好了,我自己的心我当然控制得了。”
宁川点头,并没有为这件事太担忧。
正在此时,宁川手里的火折子燃尽了最后一点火光,屋子里复又一片漆黑。
宁川悄悄把窗帘拉开一条开口,让窗外月光透进来。
“今晚月亮好圆,”宁川看着月亮道,“像极了你小时候的小圆脸。”
微微却没留意他说了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轮圆月,视线却渐渐模糊了。
长庚,你还好么?
一定要等我……
“微微,明早……”
微微似乎听见宁川在说话,便眨眨眼回过神,偏过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宁川苦涩一笑,又耐心重复道:“我是说,我已给下一班护卫打好招呼,明日卯时,待门口侍卫换班后,自会有人带你离开九华山庄。出了山庄,就靠你自己了。”
“原来你早就打算放我走。”微微听他已提前做好了严密的安排,心头一暖。
“没办法,谁让你这么倔。”
宁川耸耸肩,随意靠在床边,“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咱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地上聊天,一夜不眠。只不过那时是你帮我逃出宫去,现下却成了我帮你离开这里,真是造化弄人。”
“宁川,谢谢你。但是实在对不起,”微微看着他,认真道,“你的心意我知道,却实在没办法接受。我的心已被一个人装满,再装不下其他人了。”
“得了吧。”宁川随意一笑,“我宁川身边从来都是美女如云,你走了,我转眼就找下一个去了,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微微撇撇嘴没说话。
“时候不早了,我先溜了。”宁川走到窗边看四周无人,预备翻身出去。
“那孩子,请你帮忙送去南方紫姬姑姑那里,托她照顾吧。”微微忽想起这件事,忙站起身追道。
宁川点头应下。
“孩子姓刘。”微微忽而又道。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溢满了月光。
宁川一愣。
“就叫她,刘忆慈吧。”微微轻轻拉起宁川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忆慈”两个字。
宁川感受着掌心细微的触感,游丝般绕在他心头。
他喉咙一滚动,哑声道:“好。”
“保重。”他说罢,腾身一跃,消失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