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过往
两人坐在飞梭前端风光最好的位置，吃着死后都不得安宁的鱼。
鱼肉夹起来时，鲜红的辣椒油顺着白嫩的肉直往下滴。红油色泽透亮，连底下鱼肉的纹理都映得一清二楚。
零星葱花点在红色汤汁上，被筷子一搅，便在细腻的鱼肉上沉沉浮浮。
云连枫：“吸溜。”
再夹一块。
吸溜。
穆年台随便吃了两块就停了筷子，垂眸看着云连枫，等她吃了半盘才问：“滋味如何？”
云连枫：“好吃！”
说完继续干饭。
穆年台又问：“比起你那位……道侣呢？”
云连枫险些噎住，呛了两声。抬头一看，却见穆年台神色里全是认真。
云连枫：“你何必自降身份跟他比？”
穆年台：“你又何必自降身份与他做道侣？”
两人隔着盘子互瞪。
到底是云连枫理亏，败阵下来：“十个他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不料穆年台的语气更冷了：“我与你相识以来，从未在你这里听到过服软的话。不想，给你一盘鱼肉你就这般示弱。不知道你跟他在一起的两百多年里，跟他说过多少这样的话？”
云连枫惊呆了。
这人是什么狗脾气？
这怕不是只想吵架不想被夸？
她气得背过身子，不看穆年台。
穆年台拖长了调子：“尊者，你鱼还没吃完。”
云连枫一想也是，转身把鱼端过来继续吃。
吃完了两人便一同躺在甲板上看满天星月。
云连枫隐约觉得有什么步骤被直接跳过了。再一想，便觉得如此这般也还不错。
怎知穆年台又张嘴了：“你还记得多少？”
云连枫：“我不想吵架。”
“不吵架，我们好好说。”穆年台问，“我想谈谈当初诀别的事情，可以吗？”
云连枫：……
不，这一定是来吵架的。
穆年台先认了：“算我的错。今后若是我哪里不对，你就用当初的事情提醒我。”
云连枫诧异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好心，主动将把柄递到她手上。
穆年台就开始讲了。
事情发生在苏长明找到新欢之前。
那时他跟苏长明都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修者，修为境界相差也不大，又加上少年时同游天下，天长日久的，他一颗心渐渐萌动起来，一看到苏长明便觉得有种异样的欢喜。
剑修通常都不太绕弯子。
察觉了自己的心思后，他便找了不错的日子，带着自己寻到的宝物，跟苏长明坦诚了自己的心思。
苏长明也是个标准剑修，她道：“天下未平，我辈修士岂能耽于情爱？”
当然是拒绝了。
并且继续把他当异父异母的兄弟，地位跟她救下来的流民好像没有多大区别。
穆年台便觉得这个答复不清不楚的，他不甘心。
于是便继续寻找机会，再度表明心意。
机会就发生在苏长明与当时一个门派长老的对决之间。
那时的苏长明并没有特别强过同境界修者的地方，对方长老可是足足高了她两个大境界。
她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穆年台就是在她快要万劫不复的时候挺身而出，以自己重伤，换来苏长明反杀对方机会。
战斗结束后，苏长明亲自把他背到当时的流民营地，让人过来照顾他。
穆年台紧紧拽着她的袖子，想强撑着再说一遍喜欢她。
苏长明便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道：“那是我的战斗。你不该插手。”
当时穆年台想，要是他不出手，苏长明就要死了。
苏长明却又道：“我一路走来受过那么多伤，连灵根都被挖走了，你看我现在如何？伤了便伤了，多大的事。若是死了，也只能说明我狂妄自大。人生本就多难，我只求一时快意，不计后果。”
给穆年台换药的人过来了。
苏长明不愿让太多的人听到他们之间的纠葛，便伏在他耳边，语气足够轻柔，说出的话却足够无情：“你要是想成个家，就去找想成家的人。我平生所求无非死得畅快，你却想着朝朝暮暮。我们定然是不能成的。”
穆年台气得发抖。
旁边换药的人却发愁道：“抖得这般厉害，是伤风了？真是怪哉，修士也会得伤风？”
穆年台伤好后便离开众人聚集的地方，独独挑异兽众多的海岸线闯荡。
他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见一次他便心动一次，心动一次便被那人的无情伤一次。
倒不如不见，得个清净。
心里想着的是得清净，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那个人的消息，他还是会去传闻中那人去过的地方晃上两圈，然后机缘巧合偶遇。
只是每次偶遇都不太和平。
他内心郁结，嘴里也吐不出好话。
苏长明被他气得牙痒，跟他打过好几架。
后来他看到苏长明有了伴侣，越看越难受，打得越来越频繁。
兴许是苏长明打烦了，有次使了大招痛揍他一顿，夺走了剑。
他看着剑被拿走，心里却生出几分期盼。
他想，他终于有了借口可以登门拜访，坐在苏长明的院子里喝茶，不用再跟内心珍重的人刀剑相向。
等他伤养好，随之而来的消息却是苏长明回了山岚洲，与她带回来的那个乞儿结为道侣，并将另一半星位分给那乞儿。
任何一个听到消息的人都清楚，这是平起平坐的意思。
她当真喜欢那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穆年台不愿相信，走到才漆新漆的山门前，非要亲眼看看。
但他连亲眼看看的资格都没有。
几个普通人开了门，朝他泼了酒，直言主家不愿见他。
他心灰意冷，甚至懒得用神识一探究竟，径直离开了。
一走就是上万年，他独守在空寂的宫殿里，看着人间沧海桑田。
“我便因为我的自作主张，痛失了我所爱重的人。”穆年台如此结尾。
云连枫有些躺不住了，干脆坐起来吹风。坐了一会儿也不太能坐住，便站起来，往屋里走。
走了两步发现走路异常吃力，回头一看，便瞧见穆年台抓着她的衣角，黑沉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看上去……竟有些可怜巴巴的。
云连枫去拉他抓着衣角的手。
她的手刚一覆上去便感到穆年台抓得更紧了，以她现在的修为，绝无可能掰开。
好在她本也不打算掰，只是叠着他的手，道：“苏长明眼瞎。”
“苏长明眼不瞎，她说得在理。她本就是无畏生死只求快意的人。”
穆年台极为平静，仿佛这个答案已经成了某个世人皆知的道理一般。
他道：“只不过，她心里有个挂念，那个挂念重过了她所看淡的生死，重过了她对快意的追求，于是，她为那个人留下，与那个人大婚。我只是嫉妒有人能在她心中占那么重的位置。”
云连枫道：“苏长明对他并非对于异性的欣赏。她带走那个人，只是为了圆自己年幼时的梦。她把那个人当做年纪更小的自己来看待。”
穆年台道：“纵使是如此，他们成亲了。说明那时候苏长明哪怕认识到了他并非是自己，也习惯了他的陪伴。”
云连枫沉默。
穆年台起身，拥住云连枫，轻声道：“是我的不是，最先遇到苏长明的分明是我，我却没能让她习惯我的存在。”
他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日后无论何事，我都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做。尊者，早些习惯我可好？”
云连枫道：“我虽然有了一些记忆，却依旧不觉得我还是前世的我。我不能得知与你同游天下时的感觉，也不能回答你好或不好。”
穆年台道：“真要追溯到那个时候，我便已经败了。要是少年时的我足够好，你便不会去找那个乞儿。只记得如今的我，而非少年时的我，行不行？”
“我要是答应，便是我在占你的便宜。”云连枫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如果我做好准备接受你，那便是接受全部的你，接受你的好你的不好。而非一直让你委屈着，想着如何讨好我。”
“你又怎道我不愿如此？”穆年台喃喃道，“比起被你拒绝，有机会讨好你已是幸运。”
云连枫垂眸：“我若是贪恋你的照顾答应你，又怎能算是爱你？这于你我都并不公平。渊守神，给我点时间。”
穆年台拥着她，轻轻在她发梢落下一吻。
云连枫没动。
两人却都能听到那心脏狂跳的声音。
穆年台放开她，看着她走进船舱。
又在她关门之前问：“尊者，还是去流异洲长羽城？”
“嗯。”
“好，我注意方向。”穆年台的语气变得跟平常无异。
云连枫关上门，捻起发梢，在指尖搓了搓。
于是连手指都带上了与以往不同的温度。
飞梭上氛围太怪，她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没有机会好好面对自己的心绪。
她将穆年台给她的剑解下，放在桌上，打开另一侧的窗户，一跃而下。
下坠的气流勾得她发丝乱舞，她却不曾踏风或者乘云。
只因使用灵力一定会被穆年台感知到。
感受到冰冷的空气擦过她的头皮，云连枫舒了口气。她一直等到能看清地面上鸡鸭的时候才调整气息，御风而起。
云连枫正准备找个没人的山洞或者破屋静一静，一转头，看到穆年台就跟在她身后。
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