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前炸
云连枫抱着凡铁长剑端坐塌上。
无月的夜,整个山门都像是沉入了黑暗里。只有星斗那点微渺的光闪烁着,照不亮人世。
她等来门人假笑着过来嘘寒问暖,为她端来宵夜的茶点。
“这是老太阴星主担心小星主功课遗漏太多,特地为让我来为您补上的。”他将托盘放到桌上,力道比平日重了两三分。
云连枫垂眸,朝茶杯伸出手。
眼睛余光一瞥,门人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上沁出了一大片细汗。
她动作不变,端起茶杯,在门人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发难,一杯子上好的灵茶就这样朝门人头顶泼去。不等门人反应过来,立即将剑捅入他的胸口。
她不握剑的那只手快速掐诀,积累八年至阳至烈的灵力从指尖倾泻而出。
提前洒下的油此刻应她的法术而腾起火焰,将半个山门吞入火海当中。
漫天山火,映亮了这个日月无光的夜晚。
寂静的夜变得嘈杂,求救与救火的呼喊混成一片。
火蛇汹涌,将老星主做下的大半布置吞噬殆尽。
门人惊恐地喷血。
云连枫却像是随着升腾而起的火焰坠入了一场梦境之中。
梦里,上山后的八年光景浮光掠影般闪过,她一直是个对自己命运无能为力的孩子。
如今,她却要与整个日月阁抗衡,以此搏出一条活路。
云连枫道:“我真害怕。”
……
云连枫背着剑,背对火海,一步一步朝山门走去。
山风吹拂,将她的长发扬起。染血的衣袖沉沉悬垂着,飘不起来。
她停下脚步,对着汉白玉石阶上的两个人点了点头:“老星主,师兄。”
师兄从嘴角到前襟有一条蜿蜒的血线,身上却没有伤口。
看起来就像个鬼。
不用问也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完全没有太阴星主平日里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
老星主捋着胡须看着她:“我以前只当你是个不足以承负星格的人,原想把你养在山门里装点门面算了。没想到你连陪伴你八年之久的门人都舍得杀,堕落至此。实在可恨。”
云连枫静静看着他,眸子的色彩深得像是装进了无边黑夜。
她道:“我陪伴了你们八年,你们对我,可曾手下留情?”
师兄眼神慌乱了一下,强行辩解道:“老实忠厚的人陪伴八年和心思堕落的人陪伴八年,怎能一样?”
云连枫笑了起来:“你也不看看,你嘴边还沾着血,怎么看都是血口喷人。”
师兄下意识用袖子去擦嘴。
云连枫忽然有种豁出去的轻快感,不再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
“够了!”老星主出言打断这一出闹剧,“若非你偏激任性,我们又怎么忍心对你下毒手?”
云连枫止住笑,拔剑:“事到如今,你还要用什么话来搪塞我?”
“要对我出剑么?我是如同父亲般待你的前辈星主!”
说话之间,金色的阵纹自地面浮现,里三层外三层交织在一起,将云连枫牢牢困在中间。
他催促愣在原地的师兄:“出剑!夺她丹田血这一步只能由你来完成!”
师兄一咬牙,从护腰上拔出一把云连枫从未见过的漆黑长剑,朝云连枫刺了过来。
云连枫无处躲闪,只能将凡铁长剑挡在自己面前,以灵力覆盖,挡下这一刺,剑身轻旋,将漆黑长剑挑到一边。
她本来还想顺手去割师兄的肩膀,不料金色笼子上几枚符文飞了起来,夹住她的手,当场就听到指骨碎裂的两声咔咔。
云连枫痛得直抽气,整个动作都失去了连贯性,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覆盖着剑身的灵力消退,显现出剑上交错的裂纹。
她抬腿想把剑踢起来,却只踢飞了剑柄。
剑碎了。
云连枫神色一沉,负伤的手指竟强行挣脱了符文的束缚,让她抬手把断了的剑柄接在手里。
她盯着漆黑的长剑。这柄剑比师兄在大比上用的剑还好得多,也许跟老星主手上的神剑也不遑多让。
而用剑的人才刚刚从偏移当中收回剑势,也许还不太能指使得了这柄剑,他的动作都透着吃力。
云连枫哈了一声,挑衅地看了老星主一眼,身体前倾。
手臂透过囚笼,用力去抹了师兄的脖子。
老星主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要糟。他连忙催动囚笼,无数字符贴上云连枫关节,试图完全摧毁她的行动能力。
云连枫怎么会在这档口让他得逞?
她不再保留,回忆起书上那些看过但还没实际操作过的术法,她毫不犹豫就把法术用了出去。
老星主只看见她身上骤然之间升腾起灼灼金光,将他的符文衬托得十分暗淡。
黑剑被薄薄的金光挡住,无法扎进云连枫的丹田。
云连枫扬手抹了师兄脖子。
刚刚断裂的剑不用磨,裂口处自然锋利。
师兄捂着脖子歪在一边,自然顾不上剑了。
就连老星主都愕然一瞬:“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云连枫眼睛很亮,有光晕从她眼底抬升起来,将她的瞳孔映得犹如琥珀。
老星主忍不住回避了一下。
“还记得吗?你说,如果我能够以日月为眼瞳,你就将我供起来。”
老星主目光怅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悔恨,喃喃道:“竟然是真的。远古传说竟然会真的出现在世上……”
可惜他分辨不出来。
再看与云连枫同辈的太阴星主,忽然沉沉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这一代的男孩只是受到太阴星的影响,这才会显得比历代星主都怯懦。
如今一看,他们投入所有精力培养的小孩不过是一点与太阳争光的萤火。倒是那个一直被他们忽视的女娃,才是从谷地中升起的烈日。
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挽回已经迟了。
当下唯一的办法是把仪式进行下去,这样,太阳星位就会从云连枫身上转移到他们所爱重的孩子身上。
纵使这样做会让太阳星主的位格力量减弱两三成,但这次的太阳星位如此厉害,减弱上两三成,又有什么关系?
一道冷光落在师兄脖子上。他的伤口瞬间痊愈。
接着,金色的囚笼外又罩了一层银白的光晕。
太阴星主从远处赶来,自天际落下,袖口上还有火焰燎过的痕迹。
她的想法显然跟老太阳星主是一样的,她道:“她的星位万年难遇。不要错过机会,起来,杀了她!”
云连枫渐渐控制不住气息,肺扯得像风箱一般。
她覆盖在身上的灵力虚弱得如同风中的蜡烛,时明时灭,飘忽不定。
师兄这时抓着剑支撑起了身子,跟两位师长道了声好,挥剑朝云连枫丹田处刺了下来。
云连枫紧紧盯着漆黑的剑尖,努力平复呼吸,试着将灵力稳定地调动起来。
丹田处的原本不再动弹的灵力被她逼到极致,忽然朝四肢百骸涌去。
这是她最后一点力量了。
她的目光快速掠过老星主的阵法和师兄的剑锋,一拳砸到了阵法上,同时拧腰避过要害。
一直困在笼子里,实在是太被动了。不论接下来的方法管不管用,她都必须给自己争取到活动的空间。
一部分灵力破开阵法,脱离她的拳头往前冲了过去。
地面滋啦作响,所过之处冒着白烟。两位老星主通过阵法相互配合出的灵力平衡被打断,双方互不相容,不等她多做什么,笼子自己就炸了。
而她那个正要拿剑劈她的师兄被笼子爆炸波及,剑反弹回去,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云连枫处于阵眼,是爆炸最强烈的地方。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闷痛,嘴一张,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就涌了上来。
云连枫脸色煞白。
她身上多了不少坑坑洼洼的炸伤。
而最后逼出来的那点灵力,大半用作阵法爆炸时的防御。
她仅剩的灵力,大概还能打完半套完整的剑法。
而这意味着在场三个人里,她唯一能对付的人是她师兄。至于从老星主手上逃出去,几乎没有希望了。
干脆拼个鱼死网破吧,她不再是那个挥挥袖子就能被压在地上跪着的小孩子了。
云连枫努力忽视身上的疼痛,强撑一口气,将灵力集中在双手上。
她知道,她的死活对于日月阁来说是无足轻重的。星主的位置总是应运而生,新一代星主的空缺会有另一个降生的孩子填补上。
那个孩子会在既定的年岁被带到日月阁,在两位老星主的督促下成长。
就像她云连枫从未出现过一样。
还有什么顾虑呢?他们想杀她,就先让她从他们身上扯下一块肉再说吧。
然而,她最后的拳头还是没有打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被金银光芒照亮的地方,此刻正笼罩着一团黑烟。或者说,按照云连枫的看法,那应该是一块落在人间的夜幕。
夜幕所在的地方,连光都被吞掉了。
她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打出这一拳。
忽然,她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禁不住皱眉。
她今晚上碰过的血,比她之前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按理说应该暂时习惯了血的味道才对。
就在这时,她听到老太阳星主的声音从夜幕里传来。
他说:“今夜之事触怒尊神,是我等不是。还请尊神收下祭品,平息怒气……”
云连枫明白过来,他真的把那个纯阳之体给杀了。
大概对方处境与自己相似,云连枫觉得又气又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冲进夜幕里,把那个祭品抢夺过来。
他们不是给谁变强的垫脚石,也并非是一个抽象的星位或体质。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过去,有在意他们与他们在意的人。
这样的他们,跟师兄和老星主一样,都是日月之下的芸芸众生。凭什么要让他们为了某个东西的兴盛付出性命的代价?
云连枫把那口翻涌的气压下去,俯身将铁剑碎片捡起来,趁着两位老星主被不知名的神明缠住,大步朝山门外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夜幕散了。
老星主大抵是跟神明谈崩了,现在正趴在地上,人事不知。
那个祭品没被神明收走,当下胸膛微微起伏,还有口气在。
云连枫顿了顿,觉得自己没道理就这样走了,将祭品少年扛米似的扛到肩上,用差点拿去殊死搏命的灵力踏风而行,快速离开山门。
在她的身后,封存着法术的兽油中灵力流淌,而后,漫山遍野响起了炸裂声。
屹立万年的日月阁,一夕崩塌。
云连枫没有回头。
记忆里,当初门人将她带来时仅仅把她放到山下,指着千台石阶道:“历代星主入阁前都要走过这些石阶。如此,方才懂得日月何其威严。”
她抬头,只见石梯直入天际,高处的石阶几乎无法被她看到。
整个日月阁,巍峨得就像凡人不可逾越的大山。
好在,一切自此而起,自此终结。
她将去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