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1
初阳使劲儿把耳朵贴在门上才能稍微听清外面的动静。
明叔叔他们好像要走了,他听到了高跟鞋与木地板接触时那种清脆悦耳的“哒哒”声,都换鞋了,我应该可以出去了吧?他拿出手机一看,十一点半。刚折回去放手机,就听到了敲门声,很沉重,但节奏很快,敲了三下。一听就是他爸。
像是故意要检查宋初阳安没安分做作业,他爸没问一句就推门进来了。初阳的手还在枕头底下,但头本能地转过去面对着宋先凌。
“你藏什么?”宋先凌的脸色比之前缓和了一点,但语气与往日无异。
“没什么。”初阳迅速把手抽了回来,然后拉被子盖住枕头。这个动作掩饰的目的真的太过明显,做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宋先凌已经逼近,在他的对端,没说什么就一把把那床被子掀开。
因为力气大,被子直接被掀到尾端,落了大半到地上。
明来刚好走至门口,看到了这一幕。
床上并没有手机,而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圆玻璃瓶。玻璃瓶上贴了蓝绿色的干花,是婆婆纳。而瓶内装着灰色的像是面粉一样的东西,一小捧,刚好盖住弧形瓶底。
宋先凌并没有说什么,但瘦削的脸立刻又黑上了。肉眼可见的,初阳的脸上跟着经历了一番精彩纷呈的变化,结局是面如死灰,双腿不可控地颤抖起来。然后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明来,赶紧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你偷偷藏了骨灰?”来自他爸的很冷的一句话,初阳吓得打了个激灵,收好眼神,低头默认。
他爸真的好可怕,连明来都不敢来救他。他也不敢解释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你撒骨灰前……的晚上。”
说完这句话,明家夫妻也过来了,又换回了拖鞋,走路悄无声息的,把手落在明来肩上的那一刻,明来也被吓得抖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妈妈。
他妈妈看清了事态过后,主动过去调解,拾起那个玻璃瓶,对宋先凌道:“孩子想留着作纪念,你看,放在床上,天天想着呢。”
“作纪念用哪样不行?这个房间里的堆得满满当当的这些,哪样不是他妈妈的?偏要用骨灰?还用玻璃瓶装?还贴什么花?你……”宋先凌指着自己儿子,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好像缓不过来气,忽然蹲了下去。
苏青及时扶住,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劝慰:“孩子也想妈妈啊,这……确实和其他东西无法比,他都贴身带着,你想想他晚上是怎么过来的。”说完,忽然想起来他们一周只能回来两次,这心又更疼,转而去问初阳,是不是想妈妈了。
初阳没答,但是流了一滴眼泪。他迅速伸手擦掉,转身背对着他们。
宋先凌把额头抵在床沿上,气好像顺了,但是内脏翻江倒海地乱了。他一只手抓住瓶子,一只手紧抓着床单,把床单都拧作了一团。苏青赶紧示意明齐,明齐过去配合着苏青一人扶着一边胳膊硬是把宋先凌生生拖了出去。走出玄关之际,也眼神示意了明来留下来照顾弟弟。
一直看着他们把宋先凌拖去其卧室明来才关门。随后,看到初阳已经转身面对着他了。
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有笑容。
好像忽然间,心被某个尖锐的利器戳了一下。
2
初阳坐在床上,靠着墙,双腿蜷缩起来,下巴就搭在膝盖上。明来把椅子拖了靠近他,坐下后把手搭在椅背上,下巴又搭在手背上。
俩个人就这么干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直到初阳闪开目光,说你要问什么。
“不问。”
“干嘛不问?”
“有什么好问的?”
“我们俩这样对话好矫情。”
“那你要我们怎么对话?粗着嗓子对喊吗?”明来把身子直起来,给他做示范:“喂!宋初阳,你他妈真没出息,一天到晚哭唧唧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示范完,初阳又笑了。不过是开心的笑,不像刚才那个强装的苦涩的笑。
“我妈说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我就挺舍不得的,就偷了那么一把,反正她一生都在自由,我就偷她那么一丢丢不自由来陪我,应该不过分吧?”
“不过分。”明来又把下巴搭上手背,继续道,“你爸他,好像还没走出来。”
“嗯。我要怎么才能帮他走出来呢?”
明来缓慢地摇了摇头,问他:“失去一个人,真的会难受那么久吗?”
“没有失去一个人,就只是见不到一个人都会难受的要命。”
“……”明来失语,眼睛也失了焦。
“难受就是难受,和时间长久没有关系,就像我,我妈走了那么久,我刚才想到她的时候,心里也还是会和她走那天一样难过,一模一样的难过。”
明来喉咙紧紧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声带一动,就传来一股阵痛。
“你去北京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知道我们要分开了,和你爸妈,和你爷爷。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我习惯了,这病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带着的,就像感冒一样,偶尔难过一下,其他时候都平常心。”说完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回答错了,初阳问的不是这个。
他太紧张了。
“嗯……”他避开初阳追问的目光,又含糊其辞解释,“有,但应该没有你们这种永远失去的强烈。”
刚一说完,初阳又掉了一滴眼泪。但还是要掩藏,于是立马把头埋到膝盖上去,随后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明来立马站起来要去安慰,急切得不小心把椅子绊翻在地。他也懒得管椅子了。
手上的力道刚好,初阳的伤心被抹碎一地,而他的紧张随着的少年泣音转圜。但初阳仍然不想抬头,感觉在明来面前哭就挺丢人的。于是他埋了好久的头明来就抚了好久他的背,直到初阳自己都觉得好像安慰他的这个人可能要不耐烦了他才勉勉强强又挂回面子抬起头来。
然后就看到明来略微痛苦的神情。太奇妙了,好像他能共情自己的感觉一般。在他十五岁的认知里,明来的这个表情就代表着所有人都无法比拟的亲近。只有亲近,才会知道他现在多难受,只有亲近,才会感受到他的难受,哪怕只是一点点。明来给他感觉就是这样。因为彼此了解熟悉,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理解对方的情感。在这样的人面前,他完全坦然,真正地做自己。
尽管有时候他还是会因为那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的要强自尊心而试图掩饰,但是明来一释放出“理解我”的信号,我就再也掩饰不了什么了。
伤心,难过,生气,愤怒,开心,愉悦,想念,喜欢……毫无保留,全袒露在他面前。
人生不过十五载,能感知到的情愫都在这里,也都给明来看了。
“明来!”
“嗯?”
“你生气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有点傻。”
“啊?”
明来不由自主笑起来,捋清措辞后道:“军训那天见到你,你就说你爸都告诉你了,我本来要问的,你自己在那儿装糊涂,以为怕我也在骗你是吧?”
“对啊。我爸说你们一家子都不想让我们知道,因为怕欠人情债什么的,尤其是你。”初阳认真盯着他,“你心里是不是有负担?因为你爸妈借钱做手术这事儿。”
“你爸妈帮了我们很多。”明来说。算是承认了他心里确实有很大压力。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呢?从他被院长带到明家父母面前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附上千斤重的压力了。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就患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可能是和他在院里生活的环境有关,有可能是遗传了之前的家人,总之因素很多也不明。但院里没有钱给他治疗,只能帮忙找有条件领养的家庭。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病可以疗愈,以为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和院长说没人领养他也没关系,他在院里其实生活的挺好的。院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告诉他海棠镇里有一对夫妻,经常资助这家孤儿院,妻子也特别想要孩子,他们应该能为他争取机会。
可是,他有病啊?世界上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吗?善良到用他们余生来打赌能不能救活这个小儿?善良到比世界上大部分父母都还要尽心尽力成为父母?甚至善良到不在乎自己当年那个错误决定而义无反顾又带他做手术又把他接回家里?
有。
他运气多好。他们救活了他,给了他至高无上的生命体验、情感享受和对命运的无限期望,给了他家庭、亲人和他五岁之后的所有一切。
“说实话,有很大压力。”
初阳认真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去北京那个决定,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负债,你知道白血病有多难治。”
五岁那年时的潮湿感袭来,充斥初阳整个身体,他好像回到了那年白雪茫茫的冬天。院长让他要牵紧明来,只有牵紧了,明来才有机会成长为很好的大人,像明叔叔和苏阿姨一样为人间散播爱心的大人。
明齐和苏青救了明来的命。他懂。他也懂自己于明来的意义,不只是朋友甚或弟弟那么简单。
他们的关系是命于命的馈赠,爱与爱的牵绊。
“但还是负债了,做了好几场手术。在北京消费又高,我的亲生父母……”明来轻微笑了一下,又道,“他们还有两个孩子,给我出不了这钱,当初肯答应来径州接我只是出于愧疚吧。我到那边,药也吃完了,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没办法,我很想念你们,觉得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报答你们……”
“报答你们所有人!”
初阳听得眼泪婆娑我,心脏漂浮,一把揪住明来的手,说得像除夕夜晚上那样坚定,“我一直记得,记得院长说的话,要牵紧你!”
明来没撒开,眼睛里涌上泪花,簌簌地打着转,欲滴未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