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一架用细竹,陶土砖铺成的床铺,罩有四角挂床白色麻纱帷幔。
纪陇雪站在床前沉默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样睡着的,兴许是收拾行李太累,但是现在她清醒了。
完全清醒了。
因为她看到了死在枕边的蟑螂。
她要吐了。
窗外夕阳已渐渐下沉,纪陇雪趴在卫生间干呕了一会,她没吃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还有一股突然上涨的,巨大的孤独感。
孤独感是她早就习惯的,可是这样前所未有巨大的孤独感她从未体会过。好像被与世隔绝了,明明能听见一窗之隔外孩童们嬉闹的笑声,村民们路过的步伐,能看见海岛中心漂浮的船只和下降的红色夕阳,可就是被什么挡住了。
是一层她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去的陌生隔膜,一个与她先前光怪陆离的华丽世界完全相反的孤岛。她被这两座极具矛盾感的世界先后刺痛,再被抛弃。
第二天傍晚,没有父亲关心的短讯,她也还是没能见到亲生母亲。
纪陇雪在房间呆坐了一会,看着枕巾旁边那只死掉的蟑螂,她看它,它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起身,走到房间外的小露台抽烟,夕阳已完全下降,浮沉在海面上的是无边黑夜。
隔壁传来饭菜的香味,大人们齐刷刷站在门口呼唤自己的孩子,他们说“吃饭啦!回家吃饭啦!”
纪陇雪没有饭吃,她没有家。
她只能站在二楼露台不停抽烟,看着那片连绵的浪花,看着楼下奔跑的小孩。
然后她再一次看见了周郁。
在离她家不远的小凉亭里,她看见周郁拉到底的校服被扯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男女将他包围。他们互相嬉笑,一边对周郁做出踢打的动作,一边在嘴里熟练的吞云吐雾。
纪陇雪的眼睛收紧了,在她与他们相隔甚远却相互交织的烟雾里,她看见了一座黑白色的海市蜃楼。
那里只有她和周郁。
她丢下烟,往楼下走。
下雨了。
纪陇雪打着伞,笔直的站在凉亭外。
雨水激起地上的泥坑,远处是已经走远的男女,他们三三两两,用外套挡着头在大雨里奔跑。
周郁坐在地上,盯着自己散落的文具盒,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纪陇雪。
凉亭外大片田绿叶翻滚,雨水落下的声音是沉重的。
纪陇雪看着周郁低头发呆,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他才慢慢伸手整理地上的文具。
她收伞,走进凉亭。
“需要帮助吗?”
周郁前后挥动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缓缓抬头,懵懂的双眼闪过几丝诧异。纪陇雪对他笑了笑,将雨伞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再次问他,“需要吗?”
周郁没有吭声。
纪陇雪蹲下身,将手伸向周郁的头顶。
周郁软软的刘海被纪陇雪掀了起来,露出饱满额头和毛茸茸的眉毛。
眉下,是一双澄澈又无辜的圆眼。
“周郁。”纪陇雪和他并排蹲在凉亭里,外面雨声浩大,她双手冰凉。
周郁听见纪陇雪轻轻对他说,“做我的狗吧。”
“你不抽烟吗?”纪陇雪看着周郁拿着自己递过去的那根烟没有动作,不禁靠近他,狐媚上挑的眼尾在周郁的瞳孔里瞬间放大。
一小簇火苗亮起,在他们两人之间,纪陇雪将它吹灭,它又自然而然的燃起。
周郁盯着纪陇雪红红的嘴唇,嘟囔道,“我不会”
“我教你。”
“啊?”
纪陇雪快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塞进周郁的嘴唇,他的唇形是有弧度的,微微上扬,像一座拱桥。
接着她偏头,像在做接吻的动作将自己嘴里的那根烟递到周郁面前。两根被叼在不同嘴唇的烟头迅速相接,浓烈的烟草味燃起,周郁不舒服的往后缩,纪陇雪摁住他退缩的肩膀,以骑乘的姿势坐在周郁的腿上。
这下,他彻底躲不开了。
“你吸一口。”纪陇雪的声音在这场大雨里变得鬼魅,或许是头一次吸烟的不适,周郁头昏脑涨的跟着她的指令执行。
“能感觉到一股气流从喉咙流下去,一直流,到你的肺里,再张开嘴”纪陇雪捏住周郁的下巴,他嘴里立马喷出一团白色烟雾。
周郁被呛的咳嗽不停,纪陇雪就坐在他身上哈哈大笑。
“原来你真的不会抽烟呀。”纪陇雪笑声清脆。她看着被烟草呛到躺在地上的周郁,眼眸一沉,“那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买烟?”
“他们咳咳”周郁抹了抹眼角边呛出的眼泪,“他们需要。”
纪陇雪翻了个白眼,“你是傻、逼吗?”
周郁咳嗽着,没说话。
纪陇雪睥睨躺在地上的周郁,卫衣上扬,边角有被磨损的痕迹。从纪陇雪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少年纤细的腰。
没有大肆运动过的八块腹肌,只有细细的几条隐秘线条,很瘦,也很单薄。
纪陇雪恶趣味的用腿撬开周郁并拢的腿,周郁立马从地上坐起。他脸红了,却憋着说不出一个字。
明明她的腿还没有移到上面。
纪陇雪停了动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他,“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周郁显然还没从纪陇雪刚刚的动作里缓过神来,他想退,她却还是压坐在他身上的,以居高临下的姿势。
“不知道。”
“因为你矮吗?”纪陇雪嗤笑一声,她早早就注意到周郁身高的缺陷,“17岁了,看着跟初中生似的,你有多高?”
“168”
“净身高吗?”
“嗯。”
“那你就高我几厘米,怪不得被那帮人欺负。”
“还有”
“还有什么?”
“算了,没什么。”周郁别过头,“反正无论如何都会被欺负的。”
“你好像也不在乎。”
“”
“你没想过反抗?”
“习惯了。”
“哦。”纪陇雪点点头,“在以前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人敢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周郁似懂非懂的望向纪陇雪。
“所以”纪陇雪转头,神情说不上是认真还是调侃,“所以你要不要做我的狗?与其被他们欺负,不如陪着我。”
“陪着你?”
“对啊,陪着我。”纪陇雪从周郁身上起来,周郁如释重负,他听见纪陇雪说,“我刚到你们这个镇上,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知道,我需要一个人陪着我,照顾我,听从我。”
周郁没听明白。
“就是说我不想一个人啦。”纪陇雪说,“你做我的狗,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欺负,相应的,你作为宠物得时时刻刻跟在主人身边。”
纪陇雪奇怪的用词让周郁低下头,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纪陇雪置气的冷哼一声,走远了。
少女娟丽的笑容被身后山峦雾霭一点点模糊,只有嘴角那一抹上扬的猩红还深刻荡漾在周郁的视线里。
他在漫山遍野的风雨琳琅中听见纪陇雪背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救你的,周郁。”
于是他看见了开在山尖的一株红色彼岸花。
纪陇雪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朦胧间打开手机,凌晨三点,楼梯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警惕的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还没摸到床头柜有什么护身的东西,房间门被打开了。
许音醉醺醺的站在门前,与纪陇雪对视。
纪陇雪惊恐的看着她,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她缩回手,伸进被单里。
“纪小雪是吗?”还是许音先开的口,她不确定的问道。
“我要睡了。”纪陇雪立马认出这个女人是谁,她别过眼,重新躺下,将棉被拉高闷闷的说。
许音笑起来,是跟纪陇雪相同的月牙眼,“小雪,真不好意思,妈妈前两天有事,你这两天在落镜过的还好吗?去学校报道了吗?吃饭”
“我说,我要睡了!”
被纪陇雪无情打断的关心戛然而止,许音尴尬的站在门前,一时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见躺在床上的纪陇雪还是没动,许音只好退出房间。
她看到楼下竹椅摆放的包,一只又一只东倒西歪的手提包,跟着纪陇雪爸爸那几年,她是认得这些品牌的。
看来纪陇雪在北京过的并不差。
她放心的拍拍胸脯,想再进房间看看纪陇雪,又怕再次打扰她,只好驻足在门前,长久的无法移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