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人在懵懵懂懂的时候是最纯真的,也是最脆弱的。
苏绿只是某天在家门口听到爸爸妈妈的争吵有点害怕,在鸡飞蛋打的家庭氛围和校门口的奇趣蛋玩具里选择了后者,就一脚踏进了深渊。
她那时候的年纪小到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明星”,只是往那辆脏兮兮的车里多看了两眼,就被人捂住嘴,奇趣蛋滚落在垃圾桶一旁无人问津。
事情发生后一年多里,她总是半夜惊醒,睡觉不敢关灯,不敢关门,如果妈妈陪她睡觉,半夜她惊醒发现自己身边有人,会持续尖叫很久,因为这事,他们陆陆续续搬了好几次家,最终搬来了这个新建的小区。
这里住户少,绿植不多,又空荡又死寂,和她的内心一样。
她总是站在楼顶,垂着眼看楼下,每当这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一只鸟,踏出一步就能飞起来,但她从来没踏出去过。
不敢也不能。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苏绿很喜欢这句诗,尽管她对这句话仍是一知半解。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人生画卷添色彩,就被撕碎了。
她无时无刻不觉得痛苦,连呼吸都觉得艰难,每天都在想自己为什么活着。她不上学,不上兴趣班,整天在家枯坐着,像根蜡烛,现在马上就要燃尽了。
她觉得自己自己和一般的人比起来已经算表现不错的那一类了,没有以泪洗面,照旧吃饭睡觉,依旧活着。
直到她认识了江晓斯,她觉得这个女孩的内在比自己更像混血。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中国人多是温婉含蓄的,而外国人则比较外放肆意。
她见到江晓斯的时候她拿着手机躲在楼后面发消息,苏绿没有在意,准备从她身边走过去,江晓斯却忽然一脚踹在一旁的花架上,摇摇晃晃的花架上一个花盆翻了下来,差点就砸在苏绿头上,幸好江晓斯用手挡了一下,不然苏绿恐怕当场头破血流。
感情是世界上数一数二难以捉摸的东西。她们有时候在小区遇到了会打个招呼,有时候只是看一眼就擦肩而过,这种情况一般是俩人心情不好。
苏绿也不是交个朋友就会把自己的苦楚倾数告知的人,她和江晓斯只是说说话,一起晒晒太阳,站在楼顶一天又一天。
什么话都不说,看着天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两个人身上都有一股莫名的哀伤,导致顶楼的住户上来晾衣服几次三番以为她们要轻生。
她从来没问过江晓斯为什么喜欢站在围栏外,为什么喜欢躲在角落里,又为什么总是对身边的男性充满攻击力。
偶尔她也会帮妈妈跑腿买东西。带上帽子、黑框眼镜、口罩,穿颜色最不起眼的衣服出门,两条街外的生鲜超市是她妈妈经常采购食材的地方,她每次都会特意去那边。
妈妈会为她去生鲜超市买菜而欣慰,这是她这个没用的废物女儿唯一能让她不那么费心的事了。
江晓斯非常讨厌去人多的地方,所以她看到江晓斯在货架边探头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这世界上只有江晓斯一个人会在黑色的帽子上画一只流着绿色血的兔子。
在那个个子很高,长得粗壮的大哥哥模样的人朝着江晓斯跑过来的时候,苏绿往后退了退,挡在江晓斯身前大声说,“我刚刚路过警察局看到你爸爸下班了,和他一起来的,他就在后面,你快去找他吧。”
江晓斯轻轻皱了皱眉,点点头,拉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原本的声音不太像,“嗯,知道了。”
那个人停下了脚步,又往这边看了几眼,拉着长脸狐疑的甩手走了,苏绿余光瞥见他的手腕处有黑色的纹身。
苏绿没有问江晓斯为什么要跟着那个人,后来也没有问,一直都没有问。直到又一次,她看见江晓斯在网上搜索恋童癖,和一个叫张飞扬的人,苏绿看到了照片,她还记得他,就是那次在超市的人。
她看呆了,江晓斯注意到她的表情,把自己的平板摔在一边,苏绿以为她不高兴自己探听她的私事,吓得赶紧道歉。
江晓斯却没有理她,只是盯着面前的几个小男孩,表情很糟糕,抄起手边的土块就扔过去,那几个小男生立刻就被她吓走了。
“没事,说说也无所谓,我被这个人强,bao过。”
她看着平板上张飞扬的侧脸照的眼睛里只有怨恨和气愤,不像苏绿一样,只有害怕和绝望。
苏绿不像江晓斯,她想要的是自己解脱,江晓斯想要的是惩罚,是公平,是大人所谓的报应。
江晓斯状态好的时候会去那个高中学校坐上一整天,就为了等那个人出来,然后悄悄跟着他,她也会去网上查很多法律资料,给公安局打过电话,线上留过言,发过邮箱,她就这么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没有任何回应。
那个莫名其妙的医生是江晓斯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绿曾经极力阻止江晓斯去和那个医生联系,江晓斯一开始只是把那张留着电话的纸条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理智告诉她这肯定是骗人的,肯定是要拿自己悲惨的经历博热度流量的人,但是内心深处有希望他真的是个医生,真的是来帮自己的,不管是心结还是陈飞扬的事。
那张纸条一直在承载着主人太多情绪的日记本纸页中安静的躺着,直到那一次,她们去小区门口的咖啡店吃蛋糕。那天正好是江晓斯的生日。
苏绿在收银台前见她看着那个四人位上只坐了一个装模作样戴着眼镜还拿着书的男人就知道,她们有位置了。
江晓斯对所有男性抱着厌恶的态度,她讨厌他们的自视甚高,自命不凡,如果那天那个人不愿意拼桌,江晓斯一定会把手上的卡片扔到桌上,不管不顾的坐下来。
可那个人同意了,他扭头的时候眼睛里盛着的是外面还有点温度的阳光,很好看,苏绿却打了个寒噤。
那天是江晓斯第一次让她自己先回去,苏绿看了看那个看书的男人,又看了看明显有点紧张的朋友,没敢回去,出了门拐个弯就蹲在咖啡店斜斜投下来的影子里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情绪不正常想撞车,就是这个人拉了自己一把。
江晓斯出来的时候是雀跃的,她尽量克制自己了,可苏绿还是看出来了。
苏绿一开始觉得那个人肯定是个骗子,一周里她有五天都能看见他。她不知道心理医生晚上一般不值班。
苏绿不是很喜欢吃甜的,最近一段时间她都要跟着江晓斯和那个医生吃吐了,每次去咖啡店都是陪江晓斯去。
江晓斯和她不一样,江晓斯是注定要燃烧的火苗,她只是夜里一颗最不起眼的星星,她可以讨回公道但自己不行。她真心为自己唯一的朋友高兴,同时也越来越为自己感到悲哀。
直到某天她在网上误入了一个关于吴舜的小讨论组,直到后来她见到了那个灰色瞳孔一身戾气的哥哥。
苏绿发的微博引起了很大的共鸣,尽管这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尽管人人都在呼吁男女平等,但我们心知肚明世界没有这么安稳,也永远不可能这么安稳。
更何况,这样的悲剧发生的时候,苏绿还是一个初中的孩子。
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身边充满美好,就对世界的黑暗面一无所知。
被猥亵、被性侵,被歧视……女性在社会上受到的恶意和偏见远远大于男性。悲剧发生后,总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女性,“你穿的太露了”“你说话不检点”“你自己不注意”“你自己也有问题”……
正因如此,因为惧怕社会的指责,害怕旁人歧视的目光,畏惧网络上毫不留情的耻笑和侮辱,很大一部分人会在被骚扰,猥亵甚至性侵的时候选择闭口不谈。
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露出嘴角一点点艰难的笑意,试图粉饰自己一个人的太平。
这条微博的转发高达千万,评论中有无数难与人言的惨痛经历被揭露出来,网上掀起巨大的讨论热潮,甚至方残听出门遛个狗都听到公园的老大爷在议论相关话题,眉飞色舞好不热闹。
方残听精神依旧有点不好,走了一半就在凉亭坐下休息,正好接到了方残雪的电话。
“怎么了姐”
“我上微博看人家说苏打绿超过十二个小时联系不上了,你们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了吧”
方残听的呼吸有点重,眼睛看着面前的数目都有了重影,“没有,账号确实是人家自己创建的,但是一直在李琪琪那边的人手上,所以就是故意的,就是个套,不把事情闹大怎么能保证把吴舜摁死,我已经告诉过那个姑娘手机关机了,她估计也就昨天发那条微博的时候登了一下。”
方残雪这才放心挂了电话,方残听憋着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二两立刻就从远处带着几只狗冲了过来,方残听一个头两个大,挥了挥手想把其他的狗赶走。
二两的狗朋友们一直跟到路边,二两有朋友在就不太老实,蹦跶的要上天似的,左右前后冲,方残听几乎拉不住,拉着他越走越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的厉害,看路边的树都有虚影,方残听心道不好自己可能是病了。
他回头看了身后磨蹭的二两一眼,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方残听没精力胡思乱想,只当是自己日有所思,站在一边扶着腰忽然有点想吐。
前面几百米处就是公交站,他几乎是拖着二两走的,因为他一直在跟身边那群狗玩,不肯走,方残听的手刚碰到公交站的玻璃屏,整个人就失力到差点站不住,差点栽倒了地上,被身后一股力道支撑着,方残听撑着玻璃屏想推开身后的好心人,低头看见的是特别熟悉的手表。
又是宋闲。
方残听心里郁闷,来不及说话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