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支离山（七）
翌日，华服游山会。
清早天都还没亮全，在山下摆摊的人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这里与城市的市井生活不太一样，今天恰好又是上巳节，所有人都全然按照古人们的日常生活演绎。田野桃林、街头巷尾，到处都能看到人们身着汉服、盘旋长发，在任意地段中游山玩水。
季小晴挽着季演的胳膊，在摊市上东一处、西一处地把玩物品，对比很久之后，终于决定要买一块玄黑色玉佩赠送给他。
那头套都戴歪的摊贩一边潇洒摇着扇子一边赞叹：“呀，姑娘真是好眼力哦，这玉佩油光晶亮、浑然天成，距今已经有千年历史啦，送给男朋…送给心仪的公子合适得不得了哦。”
季小晴：“哦嚯嚯是吗…好、好厉害啊。”
内心：真能扯。
正要拿出手机准备询问价格时，摊贩却收回扇面轻轻挡在屏幕上。
摊贩：“今天不能用这个哦，得去前面的‘当铺’里兑换银子。”
“还要银子啊！”
“那当然啦，今天所有的商品都得用银子交易哦，你哪怕买包餐巾纸都得给人家一枚铜板呢。”说完，摊贩小哥指了指横在旁边的“活动规则”。
季小晴默默收回手机，瞥了一眼规则，“那好吧。”
“我来。”季演挡住她的去路，从自己身上取出银子。
季小晴心下一慌，此处的“银两”估计只是普通质量的代币，而季演身上的保不齐就是真的，用好东西交换小东西，那不是亏了吗！
她连忙抓住季演伸出去的手，“说了我给你买就给你买，不需要你付钱。还有，有这种规则你也不提前说清楚，害我什么都没准备。”
“不需要你准备，有我就好。”
“爱要不要。”
摊贩小哥不由懵了，这两位这么个对话法……到底是真情侣？
季演一看她扭头生气，立即软下言语：“好好好，我陪你去换银子。”
一块钱兑换一枚铜板，十块钱兑换一两银子。季小晴咬了咬牙，将钱包里的两千块钱全都兑了出来，路过的游客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而她却掂着满满一袋的银两对着季演傻笑道：“我是不是很勤俭持家？”
季演顿了顿，道：“很败家。”
上巳节的游行活动有很多。人们吃完午饭走出客栈，刚好也是阳光最为充足的时候，支离山山清水秀，可谓避暑佳地，别看正午阳光刺眼，但吹过来的风都柔和舒爽，少男少女们在河边折柳嬉戏、曲水流觞，人人怀抱奖品满载而归，靓丽的网络主播们个个高举手机，通过屏幕与粉丝分享这里的一草一木。
无论走到哪，耳边总能听见游客们此起彼伏的笑声。
这还不到半日，支离山的热度就已经横霸了各大旅游类的新闻头条。
夕阳落下，天边铺满了红艳艳的一片，路边的灯笼一只一只亮起，没想到日游还未结束，华丽的夜景又接踵而至。
季小晴拉紧季演的手，在街上继续逛着，走到桥头时碰到一位美艳的丰盈女人，她手里摇着团扇，半遮面容羞答答地看着他们。
女人：“对面那对好看的公子姑娘，快过来看看我绣的香包，里面全是上等芍药，能驱邪避灾，哎呀，旁边那位小郎君长得如此好看，姑娘还不赶紧送他一个挂在腰前，否则怕是会被其他妹妹拐跑喽。”
嘶，这话，又好听又不好听的。
季小晴赶紧拉起自己的小郎君走过来，在摊位上东挑西选。
女人斜眼看了看季演，细声说道：“这芍药是要互赠的，可别以为就你好看，身旁的姑娘长得明艳动人，就连我都被迷得晕乎乎的，公子还不赶紧也挑一个送给她，免得半路被人抢走。”
季小晴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撒了手赞同道：“说得对，天底下好男人太多了。”
季演心下紧张，却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当即牵回季小晴，问道：“喜欢哪个？”
“我不要。”季小晴随手拿起一个香包塞进他手里，“这位公子既然不肯给我承诺，那我就不要你的东西，今晚过后，我们各回各家吧。”
女人心道好笑，合着他俩表面上浓情蜜意，背地里却是来分手的。
她轻挑眉头，掀起两边的桌布盖在所有香包身上，阻断了男子紧张挑选的视线，不仅如此，还将他手中的香包一把夺了回来，“原来是这样啊，公子约人出来竟然只是为了图一时享乐，那既然如此，我的东西不卖你，这位姑娘的也不给你！”
女人想也不想就抓起季小晴的手腕扯到身边，季小晴双目惊讶，都还没开始解释就被人拉着走了。
季演：“……”
就这样，两个女子快步走在前面，他一个男的就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季小晴还是忍不住回头，却次次被身旁的女人扯了回去，“看什么呀，他都不肯跟你在一起，还稀罕什么，谁先主动谁就容易被伤害，给他脸了？”
这姐姐说话实在生猛，对陌生人竟然这么豪放的吗。
季小晴有些难为情，又担心不回应她会尴尬，只好轻轻点头，但心里又实在不是滋味，因为现在只要离开季演一分，那余下的时间就会减少一分。
女人将季小晴带到附近的庙宇，又快速朝身后瞟了一眼，见到那人依旧紧紧跟随，二话不说拉起季小晴继续朝里走。
她指了指摆在佛像下满桌的红色祈愿条，“姑娘不如就在此求个好姻缘，重新再找一个算了。”
“啊？我……”季小晴面上难堪，其实刚才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但被自己这么一闹，后面又不知该怎么收场。
女人将季小晴带过去后，主动为她拿起毛笔，此时再次回头，只见那跟在身后的男子正要跨入台阶时，就被坐在门外的大爷招呼过去，邀请他在祈愿条上写下愿许。
女人斜斜看着他，在季小晴耳边悄声道：“你先写，等会我想办法把他手里那个偷过来，如果他写的和你一样，说明这个人跟你能有结果，如果不一样，听话，未来很长，没必要浪费在男人身上。”
她似乎对季小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
季小晴到底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也觉得这位伶牙俐齿的姐姐格外亲切，这感觉令人无法回绝。再观季演，他已经站在大爷的摊前写字了。
他会写些什么呢？在他的愿许里，是不是也会明知道再无可能，但就偏要留下妄念？
季小晴想知道，内心好像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窥探。
于是，她在祈愿条上写下：愿与阿演一起生活。
女人没有偷看，只是给她使了个“放心”的眼色。
按照“规则”，游客们在特制的丝带上写下愿许之后，就要根据愿许内容找到相应的守护神佛进行叩拜，先用双手将丝带捧在手心，叩拜结束之后，再将丝带浸泡于神佛脚下的蜡油中，随后取出将其制成烛芯，固定在买来的河灯中央，等待深夜点燃，放入花湖浮游。
季小晴做完一系列仪式之后，回想起刚才这位姐姐说要把季演的丝带偷过来，那么是不是就代表……未来的几个小时很可能就摆脱不了她了？
季小晴在她的协助下制好了河灯，随后有些愧疚地说道：“这位姐姐，真的很感谢你，但我跟他…确实没剩多长时间了，我想——”
“看那公子长得副不好惹的模样，一年半载肯定死不了，来日方长嘛。”女人指了指站在后方脸色阴沉的季演，抢先说道。
“……不是的。”
季小晴不想透露太多，就没再继续，随后翻出手机查看时间，已经到晚上八点半了。
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女人似乎是拿捏了季小晴柔软的性子，执意要拉着她去夜游支离山，至于男人嘛，管他干嘛呢。
而季演呢，不知是不是季小晴的话真的刺激到他了，一路就这么老实跟着，也不上前搭话，看见那陌生女人莫名其妙上来就手拆鸳鸯，也没有任何行动。大概是摆烂了吧。
女人将季小晴带上小舟，自己充当船夫划浆，季小晴身子坐稳，托着腮望向后方缓缓跟来的季演。
“这么喜欢他啊？”女人见季小晴看他的眼神都快溢出蜜了，“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起，还算什么男人。”
“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季小晴语气平静。
“一个人其实挺好，我自由自在活了很多年，也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这话格外轻柔，女人将眼神投在季小晴脸上时，发现她依旧痴痴地望着对面，似乎再也听不进什么别的话了。
“你真的好喜欢他啊。”女人两眼弯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么拆散你们，你会不会不高兴？”
季小晴的目光终于从季演身上脱离，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变个魔术，能不能不生气啊？”女人眉目和善，像是在讨好自家妹妹，见季小晴疑惑着地抬起头来，嘴边不由一乐，指了指她手中的芍药，“把它打开看看。”
季小晴照做，从无数干瘪的花瓣中找到了一条红色的丝带。
那是季演的祈愿条。
“你怎么……”季小晴大为吃惊。
“魔术嘛，这天底下还没有姐姐变不出来的东西。”女人迫不及待地朝祈愿条使了个眼色，“快看看。”
可这时季小晴怂了，她低下头却不敢看，生怕祈愿条上不是自己希望的内容。
“不用看，我知道他。”
“真是一点都没变……”女人不易察觉地低声沉吟，而后清了清嗓，大声说道，“看来姑娘不喜欢这个魔术。”
“我喜欢大变活人。”
“……”
听听这话，不就是想让情郎立马出现在身边吗。
女人：“好，那姐姐就给你‘大变活人’。”
居然答应得这么快。
季小晴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女人继续说道：“闭上眼，慢慢数十个数。”
季小晴攥紧香包，闭眼。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次过后，有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了。”女人语气认真地问道。
季小晴没有说话，沉沉点头。
“好，我给你大变活人。”女人重复了一遍。
十秒之后，季小晴并没有感觉到船上多了什么人，于是慢慢睁眼，方才被锁住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她形单影只，身旁别无一人。
看来是那位姐姐把自己给“变”走了。
“骗子……”
季小晴傻傻站着，夜晚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掀起衣袂，季演伫立于远处，深深凝望着她。
湖中的两只小船相距越来越远。季演的那只丝毫没有动静，一直在缓缓往正前方游动的，是季小晴脚下的那只。
季小晴一言未发，蹲身下来朝他的方向不停划桨，但这船身仿佛是被施了什么法术，竟然一点都不受影响，依旧往前方游着，季小晴越来越急，直到两只手都失去力量，终于忍耐不住，放弃船桨默默啜泣。
她抬头深望季演，那人一袭玄衣立于远处，五官逐渐模糊，身影越来越暗，直至消失不见。
他悄悄消失。
此时手中还握着装满芍药的香包，季小晴将其中的祈愿条取出打开一看，那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七个大字：愿小晴余生安康。
……
只是安康吗？
他就连一句妄念也不留下。
季小晴拿出之前制好的河灯，失神地看了很久，好可惜啊，身上并没有火折子，但此时若是阿演在就好了，他拥有世上最好看的火焰，他身上的火永远燃不尽。
这么想着，忽然感应到指间有东西流出，季小晴举起一看，一滴鲜血由食指指缝溢出，仅一瞬间，竟化作了一滴幽色火苗。
这是……傀火？
季小晴仔细回忆，这大概是之前季演厚着脸皮要来和自己睡一屋时，在那晚传过来的傀火。
傀族一生只认一人，若是心系于谁，便会以自身五感化作傀火赠予。季演虽然不是傀族，但一生都以傀火作为法器，他将自己的傀火埋藏于季小晴体内，那就必须要终生为她承担大半伤痛。
那不知，此时如千万把利刃撕搅心脏的苦痛，他可会感受得到？
季小晴用傀火点燃河灯，放置于湖面，任它漂流。
满天星辰，支离山灯火辉煌，耳边全是欢声笑语，而船中却只有她一人孤影，湖里也仅有一只河灯。她右手拿着血红的祈愿条，感受凉风拨开发丝，吹破肌肤，最后深深灌入骨髓，此时大脑沉重不已，季小晴全身疲惫，她轻轻闭眼，缓缓倾身。
“妈妈你看！花湖上有好多好多河灯啊！”
——此时，一个孩童的声音高高响起。
季小晴的身体顿时僵住，她睁眼去看。
身后无数只河灯如璀璨繁星，点亮了这一整片暗湖，它们接二连三地从对岸飘来，将季小晴围了个全。
“哇啊～那湖上还站着一个漂亮姐姐耶！”
“小笨蛋，她明明是站在船上。”
季小晴忽然间就变成了焦点，这种感觉令她局促不安，她立马垂下头躲避众人视线，紧紧捏着手中的祈愿条。
“我也想上去嘛，呜呜——”岸边再次传出稚嫩的声音，孩童这回还来不及哭闹，又似乎看见了更有趣的东西，连忙指着下方惊呼道，“那里还有一个帅哥哥哎！”
季小晴忽地心惊，顺着声音调头寻找，她从对面那片闪烁的河灯之中，一眼就看见了人影。
“……”
男人直直立于船上，向季小晴缓缓游来。
甜甜的笑容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阿演呀。
两人的距离都还没有完全接近，季演就迫不及待跨进了她的小船。
“你怎么游得这么远？”他说。
季小晴两只眼愣愣地望着他，这一切太过虚幻。
“不是你要走吗？”她问。
“哪有，我的船根本没动，明明是你非要跟着别人跑的好不好。”他微微撇嘴，有些委屈。
季小晴不由自主傻笑起来，低声说道：“河灯好晃眼啊。”
季演扬手甩袖，顿时湖面上的河灯全然熄灭，四周昏暗一片，仅剩下这两只墨色人影，以及对岸上此起彼伏的震惊声。
她逐渐收回笑容，黑暗中的眸子闪着泪光，这回终于是释放所有，紧紧抱向季演。
“你刚才，差点疼死我。”
“那对不起嘛。”季小晴娇得要命，侧脸蹭着他的胸膛。
季演似乎不吃这一套了，将黏在怀中的小可怜分离开来，气得满眼通红，“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季小晴见他真的生气，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盯着他的眼睛委屈啜泣，祈愿条都快染红手心了。
“好了，不哭了。”季演重新将她搂进怀中，悉心安抚，“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还有以后吗，今晚过后，你是不是要消失了？”
季演没有回话，只是从自己的袖口里拿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这是今日在桥头下时，那个女人卖的芍药香包。
“我刚才悄悄偷走了一个，”季演忽然放低声音，“嘘，千万别告诉她。”
季小晴不由发笑，将香包拿到手里细细把玩，又赏又嗅。
“小晴，”他垂下目光，认真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怕不怕远嫁？”
“远嫁啊……”她有些迟疑，双手却极不老实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我考虑考虑答复你？”
“晚了。”
支离山今夜的花湖尤为惊艳，处处飘着河灯。
刚点燃灯芯的孩童兴冲冲跑到岸边，在放灯之前还特地望了望湖面。
“咦？刚才站在湖上面那对好看的哥哥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