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季氏追妻法（一）
夜明珠可勉强照亮奉门，但光却透不进窗来，整间屋子黑乎乎一片，尚留着火星子的火盆还被移到了门边。
门边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季小晴坐立在床前，身形消瘦，神情疲惫。
“还以为出事了，就进来看看。”不速之客当场编了个借口。
季小晴没有多余的精力再与他消耗，也不想挤出注意力在他身上，只将这人当成个傲慢狂徒淡淡评价：“真没教养。”
“所见略同。”季演认可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走出去，故意逗趣地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季长老，睡了吗？开开门好不好？”
“出去。”
“哦？”
恬不知耻地耳朵一背，将“出去”听成了“进来”。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拿起旁边已被吹灭的蜡烛到跟前，双指轻轻在那烛芯上一搓，小小一束傀火从中燃起，昏暗的屋子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着：“饿了吧？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自那烛光亮起时，季小晴就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见到他这副没事人一样的表情，越看越叫人心烦，那油嘴滑舌的声音，越听越叫人火大。
“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是吗？那以后可以天天见。”季演将盛好的两碗粥端了出来，一碗放在面前的桌上，一碗递给她，“小心烫。”
季小晴淡淡嗤笑，“以为自己还小？听不懂人话？”
季演表情略微一滞，又继续赔笑，“年岁倒是不小，但‘听不懂话’这可是个秘密，别让外人知道。”
说着，他搬来椅子在她面前坐好，勺子在粥里翻搅几道，舀一勺吹了两下递过去，示意她张口。
季小晴厌透了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扬手一掀，连勺带碗摔到地上。
季演立马站起，心疼地看着洒了一地的粥，“可惜可惜，浪费浪费。”
他转身从桌上又端来了第二只碗，特意叮嘱道：“这可是我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的，尝一口。”
这回放聪明了，将那碗紧紧护在身前，就单递了一勺粥过去。
季小晴看都没看那粥一眼，“被你无故关押的那些弟子，他们多久没吃喝了？你占了别人家的地盘欺负别人，也好意思吃人家的饭？要不要脸。”
他想了想，又认同地点点头，“要不我也给他们做点？”
“以前没好揭穿，别太自以为是，你做的饭难吃得很，狗都不会去闻一下。”
“是吗？”季演惊诧地闻了闻自己的粥，将那勺缩回来自己尝了尝，突然面容就新鲜了起来，“味道还不错。”
咽完后捂着嘴赶紧咳了几咳。
“呵。”
季小晴变了个稍微客气点的脸色，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碗和勺子，她舀了一勺递过去，“张嘴。”
季演寒栗一愣。
乐呵呵张嘴接住。
季小晴：“好吃吗？”
“好吃。”
又舀了一勺继续喂。
“好吃吗？”
“……好吃。”
继续第三勺。
“好不好吃？”
“好…好吃……”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了。
这玩意儿当真是连狗都不想闻一下！
嘴里这口都还没嚼完，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而下一勺又紧接递了过来，季演挤着喉头努力咽下，连忙凑上去接住新的，哪怕吃得胃里一阵恶心，也没敢怠慢半分。
他难受至极，终于还是忍不住捂了嘴，“我、我……”
季小晴神情冷漠，却不经意间湿了眼眶。
“张嘴，吃完。”
季演捂住嘴干呕了几下，酸涩涌上鼻梁。
本想着只要装装可怜，或许她就能和以前一样软下心来，想让她知道自己厨艺一如既往地烂，五识已废且生活不能自理，迫切需要她回到身边好好关爱。
不料，遭罪竟是他自己。
“张嘴。”季小晴咬着牙重复。
季演头皮发麻，艰难松开护嘴的手，调整好状态后，又老老实实张口去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粥终于全都被吃完了。但现在不单单只是胃里难受，就连方才季小晴打翻在地的粥，也开始散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季小晴看着手里空荡荡的碗，发了片刻呆后就搁到地上。
“滋味可好？”
季演难受得说不出来话，只能紧绷着脸弱弱摇头。
季小晴随意往衣裙上擦了擦手，接着开始发问：“什么时候活过来的？还是说，一直就在装啊？”
“……”
“别再骗我，否则你会很难受。”
“对不起。”
季小晴感觉悬在心里的石头就快要炸裂了。
她攥紧拳头忍住不哭出声，继续问：“听得到？”
他摇头。
“睁过眼？”
“没有。”
她两只瞳孔不自觉缩了起来，心跳迅速加快，“可有感知？”
季演捏紧了膝盖上的骨头。
“……”
季小晴偏了偏目光，发现他的脖颈和脸突然灼烧般开始胀红。
他有感知。
心里那块石头被震裂得稀碎。
季小晴无法理解，在文姑洞里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对自己丝毫不动容的。
想起自己没羞没臊地与他耳鬓厮磨，扭着身子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这才觉着，不知廉耻的正是自己。
她哽咽着揪住季演的衣领，巴不得将他身上所有的印记都一刀一刀全部割下来。
“季演，你当真可耻，当真是坏人。”
季演立即起身到床边与她并排而坐，刚伸手准备去抱，却被对方狠狠扇了一个巴掌过来。
这巴掌打得他一片火辣，滞在半空的手蓦然颤抖。
“离我远点！”季小晴起身就走，一分都不想跟他多呆。
季演迅速追来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拉扯回来两步，“别离开我。”
“这回，是你自己先走的。”
手臂又被用力一扯，倒退的同时刚好与季演迎前的身子相撞，他稳稳贴了上来，一手环住季小晴的腰，炽热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
季演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手指轻轻抚着她的伤口。
她被他抱得很紧，根本无法动弹，也提不起力气吼出来。
“放肆。”
“回来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老身一个仙门长老，何故要屈尊在你身侧。手段残忍，满嘴谎言，应当死上千百回，只恨、只恨当初没能亲手给你最后一鞭，竟让你捡回了命。”
季演对这些话完全置之不理，像是盯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盯着她，“季小晴，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的。”
“可是季演，从未尊重过季小晴，”她眼神空洞，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更不尊重她所守护的东西。”
季演手背上全是她的泪水。
滚烫如火。
季小晴：“放开，请你给我一点尊严。”
“那粥好苦，吃难受了，放不开。”
季小晴忍不住细细哭出声来，“故意饿我奉家弟子，还好意思吃饭，简直混蛋。”
“别生气，我叫人给他们做。”
“把他们放了！”季小晴怒吼一声，“季演，把天上那些鬼东西拿开，滚回你的支离山去。”
季演趁机抓住她的手，握紧轻轻揉着，“我想和你一起。”
……
“你转过来。”
季演稍微滞了一下，还是乖乖移到她身前，一见她又要出手，连忙歪头躲闪。
“这边打过了，”他抓起季小晴的手往自己另一侧蹭着，“换一边。”
她气得咬牙，迅速又准备给他一巴掌，不料那人好不要脸，抓着自己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季演：“先说好，打丑了你得嫁，不然这张脸没人要了。”
“你要过脸么，说了不嫁你。”
“季小晴，你那晚——”
“闭嘴！”季小晴突然紧张起来，朝他大声怒吼。
他是怎敢说的。
见他呆住不动，季小晴趁机挣脱出去。
曾妄想过抛弃道义和他在一起，但又可惜，他终究还是那个从头坏到尾季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一个仙门长老就非他不可了。
“你对我不好，我不稀罕你。”她往门外跑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魔尊心里若还念着昔日养育之恩，就请放过奉门。”
可怜那些原本阳光开朗少年们，还有在奉家当差的杂役和女人，整个奉门就是因为他闹得鸡犬不宁，而这个混蛋在外人看来又是季长老亲手所养，他肆意残杀欺负，爽的是他的心，丢的是她的脸。
季小晴从房里出来后，孤身一人在灶房忙里忙外，看见被他胡乱操作过的那些食料，咬着牙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而没过多久，那闹心的人竟又出现了。
季演知道她不愿搭理自己，便慢悠悠走上前，在距她不远处跟着忙活了起来。
季小晴做什么他就在旁边学什么。菜有一下没一下地洗，柴有一下没一下地劈，行为散漫、心神不宁，眼珠子都快长在人家身上了。
二人忙得不可开交，久久无话，一前一后各自将粥做了出来。
季小晴找来两个人将那口大锅抬到了书楼下的校场，一碗一碗盛给奉门的弟子吃。
支离山的那些小兵小魔也大多在此，他们嗅到饭香扑鼻，均是忍不住流起了口水，但又只能眼巴巴看着，羡慕不已。
“尊主把她娶回来可有福了。”
“不见得，这女人凶得很，她可不是一般人，惹不起。”
“一身傀味，嘶…可真香。”
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大家见到不远处婴勺正举着大锅往这边过来，后方是神情淡漠的尊主。
“难道我们也有吃的？！”魔兵们纷纷兴奋了起来。
婴勺将那口锅放好，举止异常地招呼大家赶紧过来吃饭，还特地提示道：“这可是尊主亲手做的。”
魔兵们被尊主感动了一大片，心道终于不用再羡慕那些仙门弟子了。
齐声谢过后，不知是哪个饿死鬼忍不住先开了口，闻都不闻一下就直接将那手里的粥往嘴里送，但越嚼就越觉得不大对劲……
婴勺扯嘴一笑，故意问道：“好吃吗？”
众魔：……
片刻后：“好吃好吃！尊主真好！尊主万岁！”
正坐在血轿里的尊主扶额叹气。
魔族那边一热闹，仙门这边可就不开心了，有弟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在我们家地盘吃我们家的米，一个个真是好不要脸。”
季小晴听到后脚步滞了一下，用余光瞟了瞟悬在空中的血轿。
那处已空无一人。
她将手里的一碗粥抬给奉决，嘱咐他好好吃饭。
奉决虽内力深厚，但终归抵不住长久伤痛，又因在这吹了几晚上的凉风而憔悴不堪。他见季长老也是如此，便尽量展出神采微笑谢过。
“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季小晴对他说。
奉决捧紧了那碗热粥，低着头没有说话。
季小晴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必是若要交代，那他认为自己理当第一个站出来。只是奉决不知，这一切与他无关。
一转头，那季演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站到了身后，正神采奕然地望着自己。
真有脸。
季小晴立即切换视线，由他身旁直愣愣走了。
季演笑着目送。
他蹲到奉决身侧，阴森森地盯着人家看，并将他面前那碗粥夺到了自己手里。
不料，转眼就看见季小晴正板着脸盯自己。
他默默又把粥给人家放了回去。
“奉门主，多吃点。”
季演现在就像是人眼里的钉子，谁见上了谁都不会舒服，但这么明目张胆对他不舒服的只有季小晴一个。
这人蹦跶得太过耀眼，压根就没有办法忽视。
“离我奉门的人远一点。”
“没想动他，我就是饿了。”季演朝她身后那口大锅的方向投了个眼神，“还有吗？”
没等到对方回应，下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扯住季演的衣角，他不耐烦地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素衣姑娘正傻里傻气地冲自己笑。
女孩膝盖边蹲了只肥鸭，她腾出手将喝得一塌糊涂的粥递了出去。
“好俊的哥哥，给你吃！”
季演的眼皮抽了一下，立即把衣服从她手上扯了回来，眼中尽是嫌弃。
那傻丫头被他突然地这么一下给吓懵了，抱着鸭子准备往回缩，这时看见季长老走了过来，在自己身边蹲下。
季小晴：“小孩，不要给陌生人吃东西。”
“知道了季长老。”傻丫头朝她乖乖一笑。平时本就难得见到长老，如今这么近看感觉她可真是好看，便不自觉揪起她的裙角，恨不得将自己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季演轻轻一笑，拎起了她腿边的鸭子。
“吃烤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