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善恶
镇子东口立着一座木制门楼,防护法阵就画在门楼柱上。这会儿,其中一处图案已残缺不全,既同抬手去蘸袋子里的朱砂,结果牵动伤处,疼得吸了口冷气。
盛途走上来道:“我来吧。”
从怀里摸出个小圆盒子,从里面取了朱砂,把整个法阵都描了一遍,同时解释道:“这朱砂里掺了玄火石粉,不易磨损褪色。”
既同了然地点点头,心里暗暗想:果然是有钱人家,一小袋玄火石粉就得上百两银子呢。
穷鬼既同想起自己的朱砂也快用完了,思索着要去哪儿挣点银子,还是绕路去辰州挖两块辰石自己制。
盛途见他发呆,浑然没注意自己手背上正往下淌血,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既同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哭穷,只道:“没什么。”
盛途无语,指指他的肩道:“你这伤是不是得处理一下。”
既同这才反应过来:“哦,皮外伤,无碍。”
说着转身往北边走。
要处理伤口得回镇里,盛途便问他:“你去哪儿?”
既同抬起左手指向不远处一间破庙,道:“治伤。”
盛途:“……”
镇外阴气重,即使是夏日,晚上也寒凉。既同走到破庙外,捡了几根枯枝,跨过破败的庙门和门槛,熟稔地在地上架起柴火,摸出短短一截火折子,点燃了火堆。
盛途跟到门口,见此情景,暗道:要不是我知道你很会做戏,怕也要被你这催人泪下的穷修士野外生存记感动了呢。
既同没注意这位传说中的归远公子正对自己明嘲暗讽,专心致志地解了包袱放到一边,把衣服脱掉一半,从包裹里摸出一块旧帕子,随意擦了擦血迹,就拿着一瓶止血药粉往伤处倒。
然而伤口在肩胛处,他扭着头看不清位置,只能凭感觉摸索着上药。盛途看不下去了,拿过瓶子道:“今日我们也算共患难了,这点小事可以让我帮忙的。”
既同好像有点高兴,笑道:“习惯一个人了,倒是忘了公子还在这儿。”
盛途努力回他一个笑,心里冷笑:呵,再装。
他把既同头发撩到一边,对方那截细长的脖颈便露出来,连着瘦削的肩膀,火光之中,被映成浅浅的暖黄色。
既同也是头回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这会儿感到一点不好意思,把衣服往上扯了扯。盛途感觉到他的不自在,好像被传染了似的,也开始不自在起来,不敢再盯着那截脖子,凝神替他清理伤处。
血染红了好几块帕子,盛途把药粉洒上去,见既同的帕子用完了,只好摸出自己的手帕,抹上既同递来的药,按在伤口上。
既同嘶了一声,而后紧紧咬住牙关,没再发出声音,而是又默默递过去一卷布条。
盛途将那布条展开,发现上面还有残留的淡淡血迹,明显是用过几回,洗过之后又收起来的,一边替既同缠伤,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道:你这戏做得还真是十足十的像,连道具都这么齐备,难怪哄骗了不少人。
要缠伤,布条得从胁下绕过,盛途双臂拢着他,又闻见那股脂粉香,想试探试探他,便道:“先生身上好香。”
低沉的嗓音在既同耳边响起,尾音微微往下压,听来便有几分撩拨意味。
既同下意识抬起袖子闻了闻,没闻见什么:“我不曾用香。”心想,有换洗的衣物已经不错了,哪里用得起香。
“哦?”盛途只说了一个字,却显然不信。
既同想起自己从芜青院出来,恍然道:“想必是在别处沾上的。”
别处?这会儿怎么没有那股光明正大的劲儿了?盛途暗骂了一句虚伪,嘴上道:“好了。”
既同伸手摸了摸,道:“多谢,裹得比我自己弄的好多了。方才还未曾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盛途不以为意:“举手之劳而已,再说,我们都是为了救人。”说到这,他想起一事,又问,“我曾听闻民间传言,先生宝剑出鞘,妖魔遁逃。刚刚危急之中,先生怎么不出剑?”
没想到既同噗嗤笑出声来,脸颊微红:“什么呀,那都是百姓谬赞,假借戏文里的话而已,当不得真。家师将此剑交与我时,说修为不足是拔不出这剑的。我资质平庸,修行数年难有长进,始终用不了这剑。大约,我本来与它也无缘吧。”
盛途将信将疑,见既同说话像是十分坦诚,干脆问:“不知先生师从何门,如今除了几大宗门,别的道门我也有所了解。”
既同摇摇头:“我也不知,家师收我入门,不曾告诉我师门和名讳,门中只我一名弟子……”
他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失落的表情。
套来套去都套不出什么话,盛途暗暗冷笑,这人表面诚恳,实则说话多有掩饰,再配上这样一副好样貌,果然极易蛊惑人心。
既同出神片刻,就转移了话题:“先前还说要与公子畅饮,恐怕又要爽约了。”
盛途道:“不妨,等你伤好了,再喝不迟。”
既同却道:“我今晚在这里歇一宿,明早就得动身南下,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了。”
盛途:“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既同淡淡笑道:“嗯,找人。”
盛途心念一动,问:“是什么人,方便告知吗?我走过的地方不少,也许听说过。”
然而既同苦笑道:“我不知他们的名字,也不知他们是否还在那里,不过是去碰碰运气。”
盛途不信,找人却不知道名字?呵,看来仍是不愿告诉我。
他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扭头却看见既同已经靠在柱子旁,歪着头睡去。
怎么睡得这么快?他凑近了一瞧,见既同原本苍白的脸上带着红晕,眉头轻轻蹙着。他伸手去摸既同额头,触手有些烫,原来是发烧了。
盛途本想就这么丢下他离开,又觉得什么话都没套出来不甘心,纠结半天,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半夜见既同烧得脸颊通红,又忍不住去拧了冷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所幸因为常年修行,身体比普通人强健。天将亮时,既同终于退了烧。
这时,镇口远远走来两个人,盛途迎着他们走上去,前面一个少年跑过来高兴道:“盛大哥,你果然在这儿。”
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人,浓眉大眼,身形魁梧,看见盛途只微微一笑。
“你们怎么找来的?”盛途原打算等既同走了之后先去镇里给这两人留口信,没想到他们自己找来了。
少年便是之前跟在盛途身边的陈风,他得意道:“我和林大哥处理了那只恶鬼就赶回来了,到了客栈没找到你,听客栈老板说昨晚有魔物入侵,镇子东头都打翻天啦!我们猜想肯定有你的份,就沿着踪迹找过来。看见地上有血迹,还吓了一跳。盛大哥,你没事吧?”
陈风绕着盛途走了一圈,没看见伤处。
盛途指指不远处的破庙:“不是我的血,是别的人。你们猜,我在镇上遇见谁了?”
“谁呀?”
“传说中的既同先生。”
林见山闻言终于开口:“我在抓恶鬼的那个村子里也听说过他,村里人都夸他十分侠义,先前帮了村里不小的忙,人也生得十分俊俏。”
盛途道:“呵,见山你就是太实诚,还记得之前吃过的亏吗?这个既同,惯会用这副好皮囊骗人,实际上满口谎话。”
林见山挠挠头:“我是觉得人和人终归是不一样。”
陈风已经朝破庙跑去,一边道:“我要去见识见识,林大哥你也来。”
他风风火火跑进庙里,看见柱子旁歪着一个人,睡得正熟。晨曦透过破烂的窗棂照在既同身上,将他眉眼描摹得更加精致。
“嚯,好看是好看,就是看起来穷了点。”陈风压低了声音,看着既同一身带着血污的衣裳连连摇头。
“不过是他作的戏罢了,人家还有闲钱逛妓馆呢。”盛途倚在门边,盯着既同,流露出鄙夷神色。
林见山也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道:“可惜,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不过,他是怎么受了伤。”
盛途招手让两个人跟他出去,走到空地上才将昨晚的情形说了。
林见山立刻道:“听起来似乎是个好人。”
盛途:“不过是有我在场,故意弄一出苦肉计来骗我。我看他可疑得很,还想再套套他的话。你们两个之后跟着我们,躲在暗处不要露面。”
陈风来了兴致,连声答应,一息又换了个表情,苦恼道:“可是郁姐姐来了信,说她查到的线索指向南边,已经先动身过去了,让我们去东洲与她会合。”
盛途登时笑道:“正好,这个既同也要往南边去。东洲是玉墟门所在,从这里一路过去富户不少,”他两根手指放在一起搓了搓,“正方便我们赚点零花。”
陈风闻言兴奋不已,正要合计用什么计策赚钱,忽闻庙里有声响,猜想是既同醒了,忙和林见山躲去庙后。
既同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模糊间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像是在叫他。
“先生醒了?感觉怎么样?你烧了半夜,身体无碍吧?”
眼前的脸逐渐清晰。盛途满眼关怀,伸手扶他坐起来。
既同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哑着嗓子道:“你没走?”
盛途道:“你昨晚说话说到一半就昏过去,半夜又开始发烧。这里荒郊野外的,我怎么敢扔下你离开。”
既同觉得心里鼓胀胀的,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惶恐道:“我身无分文,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盛途挨着他坐下:“先生客气什么,相逢即是有缘,我们现在也算朋友了吧。对了,我今日也要动身往南,去见一位朋友。不如结伴同行,也免路上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