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高悬的金色光球照耀不到阴暗的角落。
诊所内萦绕着一股常年不散的消毒水味,立式电风扇左右摆头,为一大一小提供一些凉风。
“你知道在冬天被人泼了盆温水会是什么感觉吗,森医生?”黑发少年坐在病床上,摇晃着双脚。
他穿着单薄又简单的白衬衫与黑西裤,袖口与裤腿空出一部分,谁都能意识到少年实在是太瘦了。
少年睁着玻璃珠般只是单纯反射眼前景象的、不透一丝光的左眼,视线前方是穿着被水洗了很多遍似的白大褂、脑后扎着揪揪、满脸胡须的黑发男人。
他背对着少年坐在书桌前。钢笔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停歇。男人放下手中的笔,转动靠椅看向少年。
“嗯……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太宰君?”
在镭钵街这个地界平安无事,甚至得到portmafia的暴君信任、成为对方的御用医生很长时间的男人,也就是森鸥外,用颇具耐心的语气微笑着询问,仿佛他是位宽和的长辈,实际态度模棱两可。
太宰顷刻间变得有些兴致缺缺,双脚停下晃动。
“……没什么。”满身绷带又遮挡了右眼的黑发少年用不含任何感情的灰暗眼神看着鸥外,“比起温水,我倒希望泼过来的是可以让我瞬间死亡的神药。”
“虽然我不会阻止孩子为数不多的小小爱好,但你还是试着给自己找点事情、活得久点怎么样?”鸥外对太宰的话不予置评,只是例行公事般劝说对方。
“我想要的一直都是无痛的死亡啊。”察觉到鸥外的话有多不走心的太宰扯动面部肌肉,不过他本来也没报多少期望,“放心吧森医生。该做的事我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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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给她决定救助的人的,并非「在冬天被泼了盆温水」这么悲观。太宰君。这些年你的亲身验证足以推翻你当年的想法,不是吗?”
四年过去。鸥外注视着首领办公室落地窗外的横滨,对抿着唇坐在小圆桌的另一边、不太适应这种氛围、已经十八岁的太宰温和地说道。
太宰十四岁那年说的话,鸥外并非没有听懂。他只是刻意地没有去触碰属于太宰的孤独和内心。但有个姑娘告诉鸥外,不去触碰、去理解太宰是错误的。
于是,鸥外像那个姑娘告诉他的那样,去做了一些十分柔软的事情。它们不像身为组织奴隶的portmafia首领会做的事,更像是一个少年的父亲会做的。
桌上的红茶热气蒸腾。太宰眼睑轻颤,没说话。
温水不会一直都是温的。被温水浸湿时,那一瞬间的温存足以温暖身心,只是回到寒冷后才惊觉,原来所有的美好都不过转瞬即逝,或许还会变得更糟。
……他仍旧没法不这么认为。但十八岁的太宰仿佛认输般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并不是温水。
人类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才卸下白日的伪装,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反射了耀眼日光的月亮给予大地的银白月光,对某些人而言要更加温柔舒适一些。
并非耀眼到让人不敢再看一眼。也不像星光那般遥不可及。月亮是地球的卫星……她将一直注视着地面上的人们,仿佛期限是只有童话才会出现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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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现在。
“这个量。难道是想让船底变成通往汪洋的深渊巨口吗?虽然鲸落海底很美,但猫掉进水里可不美。”
西装外套留在了房间里,为了活动方便,太宰敞着马甲,又解开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便于低头。
头顶的通风口吸走机房内设备产生的热量,太宰单膝跪在墙边,绷紧的西装裤面料勾勒腿部肌肉线条。
他掂了掂手里的多功能工具钳,脚边漆黑的工具箱大开,露出内部同样漆黑、不同大小的工具钳。明亮的灯光让太宰的影子落在墙上,细小红光明灭闪烁。
“唉……”太宰的另一只手摆弄了一下身旁固定着手电筒的支架。他边叹气边向左看了眼。
一整排黑盒子贴在墙面上,中间仅间隔成人的一个手掌宽,而太宰的右侧还有不止一些。
为了防止混入并给轮船装上炸弹的人来检查,太宰拆掉这些小玩意儿后又把盖子组装回去,现在它们只是亮着红灯的摆件。他的手都拆酸了。
然而,如果「老鼠」真的和那些人合作,是不会这么简单了事的。费奥多尔的确是走上舞台、并接过了剧本,但他不可能按着他们的步调走。
只要让他们达成临时共识的最终目的、以及互相的小心思能够达成,魔人不保证过程安全舒心。太宰对此很有经验,炸弹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或者说,太宰觉得给轮船贴炸弹的行为很可能不是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计划的。
如果没有利益冲突和计划上的妨碍,魔人一般不会太过伤害没有超常能力的普通人。
毕竟费奥多尔的目的是让世界从畸形的发展中恢复正常,消灭拥有超能力的超人类。
回想少年时期与那群酒的或是合作或是翻脸黑吃黑的经历,太宰用小指勾走垂到眼前的头发。
看来这些炸弹的来源是乌丸集团……混入这艘船的人还包括乌丸集团没有代号的下层人员吗。
降谷君也在这艘船上、那就顺便给波本打个掩护。这个人情嘛,用萩原君帮我写报告偿还吧~
还有,既然「今年」铃木因为那位警方救世主先生的缘故饱经风霜,想必不会介意被薅羊毛?
“这次用掉了不少存货……还好我带的够多。回头就让国木田君去和铃木二小姐谈一谈,再让铃木和萩原君对接一下报销我用掉的信号屏蔽器~”
拆弹需要耐心和灵活稳重的双手。太宰边自言自语削减无聊,边拆掉又一个黑盒子,全程不出三分钟,然后从袋子里取出小型屏蔽器装进盒内。
这种屏蔽器不会影响到其他电器,只会影响组装上它的那件电器的信号接收。它的制作灵感来自差点一前一后把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炸死的两个炸弹犯。其主要用于阻止二段爆炸和二段遥控爆炸。
“第三十四个……休息一下。”实在有些用眼疲劳,太宰的尾音犹如叹息般缥缈,消失在空气中。
单膝跪地的太宰站起身活动筋骨,闭上双眼,曲起食指、用指骨按压眉心,因酸痛感微微蹙眉。
此时,时钟的指针转向八点整。距离太宰中途离开宴会厅已过去一个小时左右。
九点半会有人来巡查这一层。太宰心想,守卫也被渗透了。算上避开巡逻路线撤离的时间,大概还能拆一个小时……先歇五分钟吧。
一刻不停的拆弹太耗神了。爆处班的两位王牌都不敢说自己能像太宰这样透支体力和精神力。不过这完全是他仗着自己的体质乱来。
所以绝对不能让与谢野医生和国木田君知道,只要他们不知道,社长和织田作就不知道,于是森先生和安吾也不会知道他这么胡闹。
比起避免同伴、朋友和长辈的担忧导致的责骂,还是注意点,好好关爱自己才对——太宰知道「正常」来说他应该这么做。只不过……
……总之现在没人知道他又犯老毛病了。想到儿子也在船上。之前还想有点父亲包袱的太宰有些心虚。他才二十二岁,孩子气很正常吧?
由于无效化异能让他不受世界循环影响,灵魂年龄和与谢野的生理年龄差不多、并即将和乱步的生理年龄一样大的太宰理不直气也不壮。
“发现生成姬的猫小姐会为了阻止不久后会发生的凶案、避免生成姬变成般若,去找乱步先生吧。”
“还会有什么发生……”太宰思考起正事,额头抵着墙面、塌下肩膀。即使在休息也没法停止大脑的运转,“所有人都明白的、摆在阳光下的阴谋和杀意。”
“……轮船内部已经饱和了。”太宰睁开眼,鸢眸中只有深思和冷静,“所以是从外部——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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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九点。部分带小孩的宾客离开了宴会厅。
游轮第十层。十一层的宾客来到这里,敲响了某位作息规律、回房准备十点准时睡觉的名侦探的房门。
“打扰了……乱步先生。”
让鹤先生照顾孩子们,独自前来寻找乱步的我有些紧张。而名侦探则是睁开他医疗器械般剖析一切的翠绿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我。
虽然合作多时,但乱步并没有见过我多少次。这是我们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会面中的其中一次。他重新闭上眼,没管我,转身回房。
这是允许我进去的意思。我深呼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随后走进乱步的房间,带上房门。
把礼裙换成及膝连衣裙的我自在了很多。我在乱步的示意下去沙发坐下。礼仪性地确认我没有想喝的,乱步随意地点点头,爬到床上盘膝而坐。
“没想到你让社长和乱步大人这么忙,还有勇气跑来请我帮忙呀。”乱步撑着下巴,“别做出那个表情,不是说不帮你了。我没这么小气。”
“看在社长很高兴,国木田他们心情很好的份上。但知子你一定要给我做很多点心哦!玩的时候也不准忘记我。这样我就接下你的委托。”
“好的。”我顺从地答应,“不过,大概要等到五月我才能履行乱步先生所说的条件,这两个月……”
“无所谓。”乱步不甚在意地说,“已经有人提前替你预付了委托费。就抵消掉两个月的等待吧。”
“……?”我愣住了,下意识思考是谁会帮我预付。
【你其实知道替你预付的是谁。】阿索菲轻声道。
梦魔的话语戳破了某层结界,又好像戳破了一层心照不宣的透明的膜,我刻意地让自己不再思考下去。
还不是时候……我不能破坏家人为我着想的心意。
“乱步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和与谢野小姐一起注意四个人……海濑野医生、福田小姐,还有田村小姐与冈田先生。尤其请与谢野小姐关注海濑野医生。”
有冈田这个变量,田村对福田小姐的杀意可能会发生意外。这份意外是羂索早就料到的。在现代社会想要扭曲人类的灵魂,除了已经被阿索菲吃掉的真人的术式「无为转变」,就是猛烈到极致的负面情绪。
比如,由最扭曲的爱与恨,转为最扭曲的、世上最大的绝望。不管怎么样,最倒霉的就是海濑野医生,很快就要和心爱的人结婚,却被当成羂索的棋子。
刚洗完澡、吹干头发的乱步浑身散发着热气。他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是答应了。
“最后再来一问。”乱步用昏昏欲睡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的吧?你的小说一定会火这件事。”
“……”我缓缓回答,“是的。乱步先生。”
“言论可以被操控、心却不会。世间一切,向来由人类自己决定要相信什么。我能做的只是诚心去写。”
“……唔。”乱步左右摆了摆头,仿佛在驱赶睡意,他平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太宰快回来了。”
我依言站起,向他鞠了一躬,迈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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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房的大门在竹知子身后关上了。密码锁响起一串自动上锁的电子音效。
要想达成某个不太普通的目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是可靠的朋友、运筹帷幄的计谋、足够强大的力量、以及不被他人支配的权力。
而显然,这些她都有。
“说什么自私和有目的性。事实上,不还是为了一些陌生人在尽量做到更好吗?”
没有准确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看见别人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举目四顾、如在荒野。
……傻姑娘。乱步摇头笑叹。
乱步慢吞吞地把自己挪到床头,从抽屉里取出因为竹知子来访、临时被他放进去的读了一半的小说。
那是《断章》的第五部,蓝胡子‖青须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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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之一的错误,对一个当事人来说,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圣川麻衣——这是一个有着浅棕色的头发、以及琥珀般剔透的蜜色眼眸的美丽女性。
性格温柔开朗、内心坚毅、吃苦耐劳、善良体贴,非常有主见和原则,不被外物蒙蔽,不知全貌与真相便不做评判。在知名大学读本科。
认识麻衣的人都知道,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又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麻衣作为长女十分辛苦,在读国中的时候就会自己去做零工赚钱补贴家用,同时也不忘学习,是拼命三郎型优等生。
因为屡获奖项和全市第一的好成绩、再加上长相与性格加分,麻衣在市里非常有名。经常和她相提并论的就是同为优等生也经常获奖的丰岛宗次郎,也是成绩怎么也超不过麻衣的万年老二。
宗次郎家境很好,虽然算不上最有钱、但因为父母都是高级律师,也称得上一句富裕。麻衣是宗次郎的初恋,因为在小学时被她吸引,他追在麻衣身后读同一所学校,与麻衣成了青梅竹马。
他们一起看樱花、在雨中踩水坑,一起听蝉鸣、看大海,一起看日出日落、分享彼此眼中的地平线。
他们一起看焰火、在对方的眼中留下青春的剪影,一起看红枫、分享同一颗烤红薯,一起看落雪、戴同一条围巾,一起去寺庙体验敲钟、又去神社参拜。
他们度过了近十三年的春夏秋冬,喝过同一杯奶茶也喝过同一瓶波子汽水,抢过对方的冰棍或甜筒。
他们一起在备考期监督对方学习,因为有困扰的题询问对方的时候、偷偷为了过近的距离心跳加速。
他们装作没看见对方的红耳朵,装作手碰手时没有浑身触电般发烫发软、就好像羽毛停留在心尖上。
他们一起去游乐园,喜欢惊叫系设施、喜欢恐怖片和惊悚片的麻衣在鬼屋反过来保护怕鬼的宗次郎。
他们一起坐旋转木马、在孩子们的注目礼中看着对方大笑,一起玩碰碰车、毫不留情面地对撞比赛。
他们一起在夜晚避开游乐园的游行队伍,喜欢安静的他们坐上了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交换了初吻。
一切都是最好的。一切都流淌着春的气息。一切都犹如盛夏时最热烈的晨光。少年少女计划着有对方存在的未来,露出幸福的傻笑,以为一切都是永远。
宗次郎用自己打工赚来而不是家里给的钱,攒了很久终于买了定制的婚戒,戒内刻着他们首字母相连的名字。他在盛开的樱花下向麻衣求婚,她答应了。
他们计划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稳定下来再结婚。双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对此没什么意见,而这在那个年代比较少见。
毕竟他们家庭阶级不同。但宗次郎愿意去体验麻衣的生活、愿意理解麻衣。宗次郎的家人并不迂腐,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宗次郎甚至选好地段、提前设计了婚房,偶尔还会和麻衣一起幻想一下他们未来孩子的模样。
无论那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宗次郎最爱的孩子。当然,他们的妈妈麻衣永远是爸爸的公主。
但永远并非永远。越美好的东西被撕碎时绝望和痛苦就越大。命运在日常中开了血腥的玩笑。
宗次郎继承了父母的衣钵,也在读法。
将来,他或许会成为律师、或许会成为法官、或许会成为检察官……少年的前途一片光明。
本该如此。如果麻衣没有被诬陷杀人。
那是好像和往年没什么不同的春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天色阴沉而潮湿、灰暗的云朵遮住了阳光。
大学内死了人。麻衣是最后一个接触死者、并与其交谈的人。而吊死了死者的绳子上有麻衣的指纹。
身为学生会成员,活动室仓库里用来绑东西便于搬运的绳子有麻衣的指纹十分正常。但当时的办案人员不管。直接将麻衣列为重大嫌疑人带回警署审问。
因为未婚夫妻的身份,宗次郎为麻衣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不能作数。而二十世纪末的樱花国警方,是会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时候暴力逼迫“嫌疑人”认罪的。
【——「真相一旦被掩藏,就会有毒。」】
这句话在此处重复,仿佛劈开所有读者的大脑与心脏一般,要将来自「蓝胡子‖青须公‖」的愤怒和绝望塞进每个人的思维深处,犹如跗骨的诅咒。
并非真凶的麻衣就这样在牢狱中蹉跎了九年,等到二十一世纪、当地警方重新调查并重审旧案时才沉冤昭雪。好不容易出狱,麻衣却被真凶的家人害死。
真凶的家人害死麻衣的理由,是可笑的「为什么你不能就这样待在里面、我的孩子好好地生活和工作、有了妻子和孩子,却因为你进去了,你毁了他」。
真凶的家人完全无视了,圣川麻衣才是被他们摧毁了人生、完完全全清白无辜的、真正的受害者。
宗次郎在持续九年的大悲、之后接连迎来的大喜与绝望的轮番轰炸后患上了心病,仿佛行尸走肉。
他在这九年里认识了和麻衣眉眼相似的西村南黎,但宗次郎没有移情别恋。南黎单恋他、从未宣之于口,只是默默帮助想要救麻衣的宗次郎成为富豪。
宗次郎拥有了一座庄园、也有了逼迫警方重审所有陈年冤案的权力,只为洗白麻衣被毁的名声。毕竟当年媒体把麻衣优等生杀人的新闻传的沸沸扬扬。
宗次郎对麻衣的爱和执念极强。因此,当她死去,宗次郎的精神在巨大的压力和刺激下,崩溃了。
是南黎陪着他、勉强让宗次郎恢复了理智,调查并起诉害死麻衣的真凶的家人,一起丢进大牢里。
圣川夫妇和麻衣的弟弟妹妹们在麻衣的葬礼中找他谈话。他们很感激宗次郎。并请他放过他自己。
不要再困在过去了,麻衣一定不希望宗次郎这样折磨自己。无论是她被冤枉还是她的死,都不是宗次郎的错。开始新的生活吧,麻衣会一直看着他的。
……宗次郎答应了。几个月后,他似乎终于放下,与一直沉默地陪伴着他的西村南黎结了婚。
他的性格却不再开朗,到底是受过大刺激。但奇怪的是,宗次郎和南黎七年间一直没有孩子。
时间流逝,或许有宗次郎的刻意为之,人们逐渐淡忘了麻衣,只记得宗次郎非常爱南黎。
宗次郎变得喜欢去市里那片樱花林散步。这时,他不会带任何一任妻子同去。包括南黎。
当年那个羞耻地躲在心爱的女孩身后、在鬼屋里举步维艰的怕鬼少年,最终却成了恶鬼。
盛开的樱花林中,埋葬着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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