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叫陆汀
汇文轩是建康城靠近郊区上脏乱街道上的一个古玩店,卖的多数东西都是赝品,店面很小,来人很少
店面分前后两个屋子,店里没有伙计,什么事儿都是老板亲自动手。
一个身着华服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小店,姬齐把门开了个小缝,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才把人放进来,随后插上了门。
来的人是建康城朱雀航边上聚明楼的老板陆岸。
“姬先生有什么事情?”陆岸对这个落魄古玩店的姬老板十分的尊敬。
“谢晏清家的二公子我听说近期要来京城任职”姬齐语气平静。
“什么?他来做什么?”陆岸立马坐不住了,肥胖的身体像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姬齐皱了皱眉头,“你慌什么!”
“我听闻是来给谢夫人看病的,只是谢夫人一直在陈郡等那孩子不肯来建康,谢晏清就把儿子调来建康,想通过这个契机让夫人来医病,没什么好担心的”姬齐依旧是神情淡定。
“那就好,那就好”陆岸也跟着放下了心。
“我之前吩咐你的事你做的怎么样了?”姬齐好似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
“吩……咐我”陆岸仔细回忆是什么事。
“你忘了是吗?”依旧不咸不淡。
陆岸确实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他和姬齐并不常联系,只有一些大事拿不准时他才会来询问意见,而事实证明姬齐每次都能给一个很好的答案,这就是他一个穷困的外乡人,为什么能在短短几年从盘下一个破烂客栈,一路发展成只为门阀世家服务的聚明楼。
所以,姬齐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个,姬先生,您看我这脑子,我是真想不起您说的是哪件了”
“我想想啊”姬齐真的就闭眼想了半天。
“大概是七年前,我见你家小公子那次,我跟你说让他去学跳舞”姬齐睁开眼看向陆岸等待他的回答。
“我家小公子?啊啊啊,这事儿啊,那小子不值得”陆岸松了一口气,心暗想,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你是觉得我说的是废话了”姬齐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可这句话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陆岸没想到他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顿时就慌了,“那个,他,他根本不值当啊”
“他是谁!”姬齐厉声问道。
陆岸更慌了,一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谁!”追问的声音更加恐怖了。
“他,他他他,是我家小公子”陆岸颤抖着声音回道。
“既然是你家公子,就没有不值当这回事儿”姬齐又恢复了语气。
“是是是,我知道了”陆岸赶紧应着。
“现在可能还不晚,给你他找个好点的教坊师傅”
见姬齐开始闭目养神没有再说话,“那先生这次的银子我随后叫人送给先生,我先告退了”
姬齐没有理会,陆岸快走到门口时再次听到姬齐的声音响起,“你这吝啬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陆岸陪笑着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早晚害了自己”姬齐睁眼叹了一口气。
姬齐都如此强调了,陆岸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之前让他做的事儿他都能琢磨出个一二,但这回这事儿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确切地说,是一点便宜都捞不到还要倒搭钱的事他想破大天也想不通。
但他还是选择照做,就像也是在许多年前,姬齐让他一定要找个先生教她女儿读书识字一样,他当时想的是一个女儿家就应该找个大户人家嫁了,目光短浅的他觉得能做饭洗衣、照顾好相公孩子就行了,女人读书又不能当官当饭吃。
直到后来他自己慢慢能够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世家大族,他才发现人家可不缺洗衣做饭的佣人,这些个人缺的是知书达礼,真正相知的人。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门当户对。
姬齐给他布了很大一盘棋,让他逐渐与那些名门望族靠近,甚至帮他考虑到了下一代,当然他也会报以很高的报酬。
姬齐是最了解陆岸的人,但他们二人只有利益关系,甚至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而陆岸却一点都不了解姬齐,他只知道姬齐是一个贩卖情报的人,他好像一棵千年老树,有着无数延伸于地下的根茎,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只要钱到位,皇帝头上有几根头发他都能给你一个准数。
陆岸怒气冲冲地回到聚明楼,他的火气不是来自姬齐那种态度,他从小客店做起,什么地痞无赖,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臭脸他没接过,姬齐这算好的了,他的火来自他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还要给那个晦气的赔钱货往里搭钱。
跟着陆岸一路走来的几个老人都知道,后院柴房里跑腿打杂的那个瘦弱的男孩是陆岸的儿子,只是陆岸一直都不待见这个儿子,一直叫他赔钱货。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又不能跟着陆岸一起叫赔钱货,所以老一辈的几个人起初都叫他二小子。
后来,陆岸的女儿陆兰叫他阿汀,人们才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因此近些年的伙计们都跟着叫他阿汀。
陆岸回到后院随便叫了一个伙计,“你,去把那赔钱货叫出来”
那小伙计一愣,“老板您说的是…?”
陆岸买卖虽大,但对下苛待,这里的伙计流动性极大,加上陆岸几乎从来不去主动找他那儿子,这个新来的小伙计自然不知道他口中的赔钱货是谁了。
陆岸在这一瞬觉得还是不要亲自见了,便又吩咐道,“你下去吧”
那小伙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一听没事儿了如临大赦般的溜了。
最后,陆岸找到自己女儿,打算通过女儿来办这件事。
陆岸觉得这几年陆兰算是和那个赔钱货走的稍微近一些,为此他们父女二人曾经因此大吵过数次,只是最终他还是赢了,阿汀没有摆脱被疏离的结局。
“父亲怎么会有此想法?”陆兰十分了解父亲,他是不可能对一个已经不管不顾的孩子突然带有善意的。
陆岸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去办你就去办”
陆兰想到自己,不得不把父亲往坏里想,“父亲不会是想利用阿汀吧”
聚明楼的歌舞表演都是找的建康城最好的舞者,每年在这上面的花销是很大的一笔数目。
陆兰自小也跟着当时最好的教坊师傅学习,只是父亲不是指着她来顶替花钱请来的舞者,让她琴棋书画样样不少的学习是为了攀上豪门大户的高枝儿,陆兰对父亲这种想法深恶痛绝,对那种结交贵人的场合也是尽量回避。
父亲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此事很难让她不去怀疑他的别有用心,而当下她所能想到的就是,父亲想让阿汀取代别人。
教坊的舞者是经过严格练习选取出的人,教坊对舞者尤其是女舞者都是爱惜保护的很,一点委屈都不会让她们受,遇到一些纨绔子弟做出轻浮之事是有人撑腰的,但是一旦这个人变成了阿汀,陆兰是不敢往下想的,刚想继续质问,就听陆岸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那赔钱货可上不了我的台面,我可不想让他抛头露面的,你放心吧”陆岸拂袖而去。
“父亲,他现在有名字了,他叫陆汀”陆兰在父亲转身后倔强地提醒。
陆岸更加愤怒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声音中透着警告:“你少跟他来往,不要忘了,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的死并不怪他”陆兰无力地解释,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执拗的父亲是不会听的。
“我看你是书读多了,读傻了”甩下这句话大步走出了陆兰的房间。
陆兰每次和父亲谈话都有心力交瘁的感觉,那是不同思想层面的交锋,但作为子女,这种交锋又是让人无奈又无力,因为面对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父亲,陆兰多数时候没有资格去责备去指摘。
收拾一下心情,陆兰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汀,她知道阿汀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
聚明楼的客人很多,到了晚上是最忙碌的时候,后院此时忙的不可开交,厨房里更是一片忙乱,两排灶台同时开火,狭小的空间里十分闷热,油锅爆炒声、切墩儿声、跑堂催促、走菜吆喝声混在一起,不吼着说根本别想听清话。
最安静的人就要数阿汀了,他只需要蹲在地上,守好每个灶台下的火就行了,来来往往的人磕他一下碰他一下他就在外别处挪挪,油锅里的油星子崩到他手臂上他也就用手抹一把。
他不敢有任何情绪,因为不想让人攻击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自己的身份和不被待见早就被一传十十传百了,大家心照不宣对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只要他不去挑起争端引起别人注意,他就能尽量避免伤害。
厨房太过忙乱,以至于陆兰站在厨房门口都没有人注意到,她往里望着想要寻找阿汀,只是油烟水汽升腾,人来人往,阿汀又蹲在地上,寻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哎呦!”一个灶上的厨子突然往后撤了一步,大声叫了一声。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定格住了朝那边灶上看去。
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伏在地上,用手扒着落在厨子脚上烧红的木炭。
阿汀及时扒开了木炭,厨子并没有烧伤,但还是顺脚踢了地上的人,“道歉”
阿汀看了一眼旁边的伙计,刚才是那伙计脚下不稳撞了他手臂,致使正在添柴的手将灶膛里烧红的柴被拨弄了出来,那伙计自知理亏但却反咬一口,“看我做什么,赶紧道歉,真是有爹生没娘养”
“你说什么!”阿汀站了起来。
这一举动着实吓了在场人一跳,这里面有些人都没听过阿汀说话,有些人把自己的脏活,累活推给他也没听过他抱怨,有些人偶尔听过他一些嗯嗯啊啊的应允,如此这般地质问语气还是这些人第一次听到。
那碰他的伙计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就是一软柿子,“我说你,有……”
阿汀这一站起来,反而让陆兰看见了自己的弟弟。
“那你也是在说我了!”陆兰的声音严厉带有责问与以往很是不同。
众人又朝着门口看去,这才发现是大小姐。
陆兰走进厨房,众人如鸟兽般散去,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只是炒菜切墩走过的都尽量不发出大声,有人故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偷听。
这种场面真是够稀奇的了。
那伙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句骂给一个弃子的“有爹生没娘养”会被和他同父同母的大小姐听到。
“大,大,大小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那样说了”那伙计连忙跪下掌着自己的嘴。
陆兰知道这样的场合下,速战速决才是对阿汀最好的选择。
“明天去账房结账吧,至于你?”陆兰看了一眼厨子脚上的鞋只有一点灰烬,脚应当是没什么事,“给我弟弟买最好的跌打药,我会赔你鞋子,今后做事注意分寸!”
“诶诶,是是,大小姐”厨子应答着。
“走,跟姐姐来”陆兰现在只想赶紧把阿汀拉出这个地方。
“嗯”阿汀的声音有点失落。
要是放在以前,姐姐能够来找自己他一定是十二分的高兴,只是今天这个场景实在是让他抬不起头,那句“有爹生没娘养”如刀割一般凌迟着他。
陆兰将阿汀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
看出了阿汀的失落,陆兰拿出手帕擦着阿汀一脸的汗“我们阿汀长高了”
除此之外,再挑不出什么好的变化来说,眼前的男孩儿比之前长高了不少,但是脸却没有之前胖,看起来也没有之前结实,反而是比正常人更加瘦削。
“姐”这一声带有哭腔,阿汀终是没有忍住。
陆兰什么都没有说,拉着阿汀想要坐下来,但是阿汀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蹲在她身旁,将脸放在她膝盖上。
用手将阿汀琐碎的头发打理好,轻轻抚着他的背,默默地为他擦干眼泪。
就这样坐了好久。
待到阿汀心情平复了些的时候,陆兰换上轻快地声音,“阿汀,爹说要送你去学舞”
阿汀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惊异,但更多的是欣喜,眼眶中迅速聚集起了泪水徒然坠落,嗓子酸涩说不出话来。
“姐姐,明天就带你去”这个反应是意料之中的,只是陆兰不敢给阿汀的这份欣喜若狂加码,她不知道父亲的目的是什么。
姐弟俩又一起坐了很久,说了很久的话才回去。
被陆兰辞去的伙计是陆岸极为看重的人,此时这人正痛哭流涕地求陆岸放过他一马。
“你说你,你骂骂那个赔钱货也就算了,怎么能让小姐听到?而且还是这样的话?你若是骂了别的也就算了,我还能保你”陆岸也是没有办法,他和女儿的关系也是越来越紧张,他实在不想因为这个口不择言撞枪口的下人再与女儿增加矛盾,否则自己更不好掌控努女儿了。
这伙计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准备第二天卷铺盖卷走人了,只是他心下过不去,便拉着同屋的那个新来的小伙计一边喝酒一边吐苦水。
此时那伙计俨然是醉了,“我,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过来,明年,明年我是能升掌柜的,啊,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啦?”
新来小伙计就陪着他,也不跟着喝,只是听着。
“我告诉你,你也趁早走吧,这里,就留不住人儿,就老爷那抠劲儿,也不知道怎么把生意做起来的”
“是是是”新伙计随意附和着。
“还有,他自己一口一个赔钱货的骂,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你看有人把那个,那个,那阿汀当人们吗?”那伙计喝了一口闷酒。
新伙计这才对上号,原来那个赔钱货就是那个跟哑巴似的阿汀啊
此时正是八卦魂燃烧的时候。
新伙计小声问,“那老爷为什么对阿汀那样啊”
“这你就问对人了,听说啊,阿汀那个孩子是从他死去娘亲肚子里拽出来的”那老伙计小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娘是难产死的,他娘死了他还没生出来?”新伙计也是头回听到这样的事儿。
“对啊,别人都说,这样的孩子是阎王爷送到人间的孩子,就是来索亲娘的命的,晦气的很呢,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小心他把你的命也勾走”说完,这老伙计倒头栽在桌子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