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靖德十八年。阳春三月。
一辆马车沿着大曲河堤,从梅县驶向扶溪村方向。
驾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条疤痕从左眼眼睑下一直延伸到左耳下,一看便不难想象当时受伤时的危险。他驾车极稳当,却还能分神看过周边的景色,粗糙坚硬的脸庞带着些许憧憬,又有些许的不安。
马车里,坐着一年轻少妇,抱着一五岁的男童。
少妇黛眉轻皱,撩开窗帘朝外看去,道路还算宽阔,但也都是荒郊的路,杂草野花没什么看头。
她嘴角勾了勾,一把拉过不安分扭过来扭过去的男童,道:“到了老家,见了母亲要叫母亲,见了哥哥姐姐要叫人,知道吗?”也不知那孩子是男是女,要是个女娃,至今约摸也有十六岁了,要是已经嫁了出去,便更好了。
男童不耐烦地用手里的木剑劈劈打打,不理她。奈何车里放着的布匹衣料等礼物实在太多,他活动的地方有限。
外面赶车的男人,正是“死了”十五年的佟家老三佟保成,此时听了车厢里的话点头,就该这样。
此时环心湖新街,与书院以小山丘相隔的小别院内,佟秋秋与她爹佟保良正研究水车。
小别院是佟秋秋请了黄师傅,花了半年的时间建成的。
环西湖极大,景色优美,湖中心如今建有一个水阁,常有学子在此游湖,吟诗作赋。
佟秋秋这所小别院,靠近环西湖的这边建了面朝湖的度假木屋,推开窗,便能欣赏湖边美景。从木屋下来,就是青青草坪,草坪一直延伸到湖边,湖边的垂柳婀娜多姿,自带风情。春日里春游,夏日里乘凉,这里都是一处极好的所在。
佟保良第一架水车就是在此完成的。之后,佟保良给乡里免费建造水车,用以农田灌溉,此举颇受乡里人称赞,还得到了知县王楠大人的嘉奖,王大人还因此给佟保良的木匠铺匾额提了字,从此,闻名整个梅县。
此时,他与女儿在做的就是对水车的改造,变成一款能纺羊毛线的水纺车。
这段时间的辛苦,没白费,看着水纺车转动,纺线成功的那刻,佟保成望向女儿露出笑容来。
佟秋秋险些要落泪,她是看着他爹的辛苦的,一个改动,一个跨步,真的太不容易了。
“你这孩子咋还哭了呢?该高兴才是,这回你存储的那些羊毛可以派上用场了吧,爹还等着你用羊毛给爹做一身衣裳呢。”佟保良道。
佟秋秋擦了泪点头。
佟保良看着女儿却有些担心,感觉女儿不如从前欢实了。
还记得去年十月末女儿留书一封,就追着与面馆合作的辛大的商船,说是要去沿河渡口游历一番,就远走去了。
媳妇儿气的不得了,恨不得立马抓了女儿回来,狠打一顿。可是看到信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多时,追都追不回来。
她和媳妇儿在家担惊受怕了两个月,女儿好歹在年前跟着辛大的商队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女儿脸消瘦了,原先的衣裳穿在身上都大了一圈。
他和媳妇儿仔细追问了辛大这路途的事,说女儿一直跟着船队,没啥事,就是船上吃的差些才瘦了,如此才罢了。
媳妇儿仍不能消气,削了女儿一顿,但看女儿不躲不避任揍的消瘦模样,到底舍不得使劲儿,就罚了女儿呆在家里不得出门,还是最近一个月才允许放出来的。
人放出来,精神头啥的还不错,就是有时候吃饭吃着就发起呆来,问她,她却说没啥事儿。
可他和媳妇儿哪里看不出,女儿是有心事了,可姑娘大了,又不愿意说,他们也不能刨根究底。
他做爹的就做些能叫女儿开心的事来,女儿养羊后,就说过这羊毛浪费了多可惜云云,要是能做个纺羊毛的机器就好了。
他就听到心里去了。这次,做好这水纺车,他看女儿高兴,心满意足。
佟秋秋哪里看不出爹的心意,抹了把脸,对着她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自己的决心,其他的事儿就不要想了,多想也无用,搞事业搞事业,她的余生就是搞事业!
除了最初买的十亩地做了这别院,后来因为对羊奶的需求,要扩大养殖养羊的缘故,她又往外买了十亩地。
说来这十亩地买来还有点缘故,原主人是县里的一家富户,儿子迷上了赌博,把家当都输了,富户买环心湖这边的地本是为了让儿子读书之用,无奈儿子不肖,只能卖地还债回老家度日了。
佟秋秋对赌博十分厌恶,为此还告诫了两弟弟一番,要是谁敢去赌博,先把腿打断再说。
此后,这十亩地,佟秋秋一半种了牧草养羊,一半移栽了果树。
佟秋秋对他爹道:“咱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让他们也高兴。”
佟保忠笑着颔首。
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金巧娘在自家买的那四亩地后头没用的地块上,建起了挂面厂。为此,还去人牙子那买了从北边逃荒过来的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九岁的男娃。
夫妻俩中的男人何田如今管着面馆,女人何田家的负责家里的饭食洒扫,男娃何大现在就跟在小树身边,平时就跑跑腿儿。
至于金巧娘则不仅要管理面馆的经营,还要统筹好面厂那边的事务。
厂里除了保信这个管理来往商人进货和仓库出货的管事,还有门房和搬运是男人,里头制作的工房招的都是附近村子的妇女。金巧娘把做面的工序分开,女工们就负责自己要做的那道工序,倒也井然有序,但做面的质量和卫生问题还需要她监管。
不是没有外人学着做了挂面在外卖的,但自家的生意依然很好,还是客人的首选。其一,她出产的面保质保量,而且出面效率高,已经打出了口碑;其二,价格公道。
这就归功于佟保良了,他做出的揉面机现在已由第一款的脚踩式的揉面机更新换代成了水力推动的揉面机,极大地节省了人力成本。揉面机可以夜间不停地运转,只需要安排人值班,更换揉面机里面的面团即可,这样一来,还节省了揉面的时间。
佟保良做的揉面机不仅受到了媳妇儿的好评,还给女儿秋秋和侄女香香的糕饼店带来了方便。
佟秋秋这边弄了别院,搞起了养殖和果园。如今佟香香,她的那一亩地已经建成了,前头做了蛋糕铺,后头建了带院子的宅院,里头井口、厨房、厢房、正房等一应俱全,只不过还没入住罢了。
佟保良和金巧娘夫妻俩是不放心她一个姑娘一个人住的,如今这边的人口多了起来,就怕她被有歹心的人欺负了去。
佟香香现在管理着两间糕饼铺,还请了两个掌柜的。两姊妹糕饼店自己做主,商量了后,去人牙那挑了两个小姑娘,是作为将来做面点大师傅培养的。
实在是生意好,她们即便有揉面机帮忙,四只手也忙活不开,况且秋秋还常有些别的事挪不开手,故,还请了几个帮工,做些简单工序的活儿。
……
佟保成错开了从环心湖新街那条进村的新路,沿着自己回忆的小路进村。
现下这是条只有一人宽的路,四周都长起杂草来,显得很是荒凉。他的心沉了沉。但想到他给家里留的钱财和那二十两的抚恤银,日子应该不会过的太差才是,难道有什么波折?
车里的妇人放下窗帘,嘴角的笑纹加深,心道这鸟不拉屎的地儿,那村妇不知是何种破衣烂衫粗糙的丑态。她摸了摸鬓发,理了理衣裳,心下更为轻松。
心里发沉的佟保成,行过进村的一条路,到了村里,便发现大路宽阔起来,眼睛扫过,多了许多砖墙建起的屋舍,便有老人在外头闲适地晒着太阳,小儿欢快地跑来跑去。
相比起他离开时,村里许多人刚经历乱世还带着愁苦的脸,现在的祥和几乎不可想。
看来新朝建立后,家乡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他的心里松快了些。
村里的孩子和人们发现了他这辆马车,只是好奇地看了看,便不在意了。
他有些奇怪,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回村,但驾的是骏马,车厢也是崭新的,怎么不值得小孩儿多看一眼呢,他还想着让他的孩子看到他带回来的马车和车里的许多礼物,欢欣鼓舞,不要过于生他的气。
马车一直到老宅前停下,佟保成从马车上跳下来,正好和从老宅出来的一行人面对面。
佟保忠正跟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推荐老宅,“你看着这屋齐齐整整,还是青砖房,厢房里还搭着炕,给的租价哪里就贵了?不信你去外头问,哪里找得着这般好的?”
这男子似对这价格不大满意,正作势要从屋里出来,佟保忠正拉住他还要接着说,余光就扫到门口站着的人。
他拉着人的手抖了抖,面皮跟着一颤,一时不能言语,“你——”
来租房的男子见佟保成还以为是来和他抢租的,见佟保成穿着一身绸衣,脚踩着的黑靴,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立马道:“怎么着也要有个先来后到,这个价格不错,我也不还价了。”
佟保忠被这噼里啪啦的一句话惊醒,立马激动地上前搂住保成就哭了起来,“保成啊,保成是你回来了啊!”他带着哭腔,眼睛扫向后头的马车,眼睛闪了闪,抱着三弟更紧了,哭声更响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大哥,我回来了。”佟保成露出个笑容来。
佟保忠立马打发租房的人,“我亲兄弟回来了,不能招待了!”
租房的人看佟保忠反口,就不大高兴,但见人家兄弟相见的场面,只能作罢。
佟大富不好意思地跟人道歉:“您原谅则个。”
佟保忠拉了儿子上前,给佟保成看,“这是大富啊,你走的时候,才五岁,如今已经娶媳妇生娃了。”
正说着,马车里传来一道女声,“老爷,要不要妾身下来,给大伯见礼,还有小宝,也要见见长辈。”
“是该见见人。”佟保成上前撩开帘子,抱了男童下来。
佟保忠听了马车里头传来的娇声软语,目光紧跟着过去,当看到下马车来的的娇媚的妇人和五岁的男娃时,紧张的心绪松了松。
转头,他就小声催促大富,“快叫家里你娘她们过来,好招待你三叔一家。”佟大富依言去了。
佟保忠引着三弟一家进了屋,这房子没人住了,但桌椅还留着,要让三弟坐下聊。
柳青娥拉了小宝给他大伯见礼,小宝拿着木剑兀自劈劈砍砍,不搭理人。她歉意地朝佟保忠笑了笑。
佟保成有些不悦,但也没发作,忙问大哥:“大哥为何要把屋子租出去?娘和你们搬去哪了?”
佟保忠却是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三弟啊,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你不知道听说你没了的时候,咱娘都哭晕过去了。咱娘、咱娘……她、她在贞贞八岁上就去了!”
佟保成呆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滚落下来,“怎么去的?”这么些年过去,其实他心里也有了坏的猜测,但他不愿意想,只当不想就有希望,没想到还是……
佟保忠擦了泪,看着玩耍的小宝,一脸慈爱,“好歹你给留了后了,娘去世前都遗憾呢。现在你还好端端地活着,想必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他又问道:“三弟你到底都去了哪?自从听说你死……没了音讯后,我这心里一日没好受过。”
佟保成已泣不成声,人再也坐不住,道:“咱娘葬在哪里,大哥你带了我去。”
“好好好,我这就带了你去。”佟保忠引着路,往佟家的祖坟去。
不少村人,这才看清了佟保成的容貌,嘴里惊呼连连,“是保成回来了啊!”
佟保成勉强笑着回应。
“天呐,保成你还活着啊,这可真是太……”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人拉扯住了,也不看这是去哪,人家佟家老娘不在了,这做儿子的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媳妇儿还在生孩子的时候就去了。
可当大伙看着后头跟着的牵着男童衣袖的美娇娘时,面色就古怪起来,这香香她爹不是在外头另有了家室,才不回来的吧。
柳氏对着围观的村人温和地笑笑,才接着追赶前头的男人,男童却七歪八扭着身子就要挣脱了她的牵扯,柳氏使劲拽紧了他的袖子,才没让他跑了。
离人远了,柳氏小声喝道:“再乱动,今儿别想吃饭了!”男童听了这话,才消停了。
村里看着佟家老大老二和柳氏等人走的看不见人影了,还在远远望着,嘴里叭叭个不停。
哎呦呦,真是好大的新闻!
这消息就跟匹烈马似的跑得飞快。
刘翠儿看见这边热闹,走过来,就听见这些大爷大娘的议论声,转了转眼珠,脚尖立马转了个方向,往环西湖新街方向去。
佟保忠一边走一边抹泪道:“三弟你这些年都去哪了呀?我心里没一刻好过的。”
佟保成道:“是我对不住娘,对不住大哥,还有二哥。我替贵人办事去了,差事要紧,不得已才多年不归家。苗氏和孩子还好吗?”
佟保忠听是替贵人办差,立马来了精神,刚要追问,听到三弟提苗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顿了两秒,哦,是那没福气早死的三弟妹呀,他看向跟在后头的柳青娥一眼,欲言又止道:“你这已然成家了,就好好过日子,苗氏那里你节哀。”
“什么节哀?”佟保成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苗氏难产去了。”佟保忠脸上带了痛惜之色。
后面的柳青娥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被这砸在身上的惊喜,险些没忍住弯起的嘴角,她立马低了头,用手绢擦眼角,似为苗氏的早逝十分伤心。
佟保成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那、那孩子也……”
“不不不,香香那孩子很好,健健康康长大了,已经是大姑娘了,你不知道我和你大嫂子含辛茹苦地带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