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季恒回到老宅,把刀递给丁一,他梳洗整理好自己,到了母亲养病的院子,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和树林里那个暴躁戾气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到了院门,也不进门去,只远远地看着,就见母亲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一棵老桃树出神,仿佛定格了一般,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
早晨的晓风一吹,老桃树的叶条摇摆,一两片叶子无着无落地随风飘落下来,在窗边那瘦骨嶙峋的母亲,仿佛风一吹,也要将她吹走。
季恒的手不由捏紧,指尖深深没入肉里。这个瘦削苍白的妇人,她曾经带着他玩小儿游戏时康健爱笑的模样,仿佛是他梦里编织出来的幻象。
母子俩一个坐在窗前一个站在院外,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端着药碗的方妈妈进来,打断了空气中压抑的气氛,温和道:“少爷来啦,夫人今儿精神还不错,不吵不闹,早起就用了一碗清粥。”
季恒点了点头,“有劳方妈妈。”便不再多说什么,抬步离开。
“哎。”方妈妈心里叹了口气,可怜了少爷,夫人这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像是如今这样,不吵不闹,呆呆愣愣看着外头的桃树儿,也能乖乖吃饭喝药,只不能见少爷,一见便歇斯底里地哭喊尖叫。亲眼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疯癫,不说少爷,就是她这老婆子见了都伤心落泪。
操碎了心的方妈妈进屋,温柔地哄季母喝药,“今日府上进的蜜饯,老奴尝了口,味道可好了,小姐喝了药,吃一口,嘴里就不苦了。”
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姐呀,要不是姑爷出了事,本该和美过一辈子的,哪能是如今这般模样,方妈妈暗自擦了擦眼角,当初要不是她时刻守着,小姐怕是已经自戕,随姑爷去了。
季母乖顺张开嘴,仿若尝不到甜苦般咽了下去,就是方妈妈递到嘴边的蜜饯也顺从地吃了。
吃完了药,她便还是兀自呆呆坐着,能一整日不言不语。
方妈妈知道这是心病,也不强逼她说话,坐在一边拿起针线篓子做起针线来,默默陪着。
佟家,金巧娘去了田里,佟秋秋指挥着小树、小苗儿一起清洗桑果,然后浸泡。
“姐,怎么还有这么些红桑果,怪酸的,这要干啥呢。”小苗儿蹲在水盆旁,两手捧着小脑袋瓜,两瓣嘴唇乌黑得像是涂了口脂,可见刚才清洗的时候吃了不少。
“做桑果汁,酸酸甜甜的。”佟秋秋采摘的时候,故意摘了一些没熟透的,想着大夏天的,还是酸甜味得比较爽口。
她把锅反复清洗,洗得干干净净,把浸泡好的桑果和薄荷叶用竹筛子过掉水,拿去灶间,倒入锅中,再加入适量清水,熬煮。
小苗儿听了两只眼睛亮晶晶,跟她说厨房热叫他在外面呆着,他也不出去,亦步亦趋地跟着佟秋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做出来的是什么味儿。
佟小树早已把灶火点燃,脸上的表情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期待,他想难喝也不要紧,顶多浪费点柴禾,反正桑果不要钱。
佟秋秋手上忙个不停,刚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这会儿用土灶顺手了,木铲不停在锅中搅拌,等用勺子挤压桑果软烂出汁水,就用纱布过滤,把汁水倒入锅中继续熬煮。
佟小树见他姐打开糖纸包,忙道:“姐,糖加进去可就没了。”这要是难喝,糖也跟着糟蹋了。
“没事,小树你别担心,不好喝就没下一回。”佟秋秋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在异世时有蜂蜜、柠檬、各种糖类挑选,现在只有这些糖碎。
佟秋秋知道这点糖也很珍贵,她放糖就很克制,把糖一点一点加入锅中,而后还半点不浪费地把过滤出的桑果残渣使劲儿压榨挤出的汁水也加入锅中。
随着熬煮的时间变长,锅中的汁水浓缩,空气中的酸甜的香味儿越发浓郁。
小苗儿已经闻到味儿,激动得直蹦跶,“好香呀。”小树也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
在两人的期待下,佟秋秋尝了尝味儿,点了点头,终于能出锅了。佟秋秋盛了三小碗搁在灶台边上,其他的都被倒入一个大概三升的陶罐里。
小苗儿人矮够不着,扯他哥的衣角,小树便端了一碗给他搁厨房外的板凳上,叮嘱道:“小心烫。”
“嗯嗯。”小苗儿对着碗呼呼吹气。
佟小树吹了吹,轻轻尝了口,眼睛亮了亮,又喝了一口细细地在嘴里品着好滋味,抬眼见佟秋秋抱着陶罐出去,问道:“姐你干嘛去?”
佟秋秋笑道:“借隔壁栓子家的井一用,在井里镇凉,这大热天的喝着肯定爽口。”
佟小树放下碗,接过她手中的陶罐,“你歇着,我去。”
佟秋秋也不推辞,拿了布巾擦汗,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停下来,就发现后背都汗湿了。
拿了蒲扇扇风,佟秋秋呼了口气,好多年没这么累了,这让她想到了在异世最初摆摊的日子。
在孤儿院不愁吃喝,但手里是捏不到钱的,她没有任何依仗,哪能安稳度日。别的小孩有的被领养再也不见,有的被领养后又被退了回来,她不能将自己寄托在旁人的良心上。
她仗着“早慧”处心积虑坚持不懈讨好食堂大师傅,学了手艺,把好心人捐助分到手里的糖果零食拿出去卖了一点一点攒本钱。有了本钱学了手艺,就开始做了吃食提着个篮子出去叫卖。
慢慢积攒,她有了车摊,有了自己的店铺,找了店员,自己又学了新手艺,来钱更快了……
有钱了,吃喝穿用她都不苛待自己,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曾经吃过苦的影子,只一双手,起早贪黑做吃食买卖磨出来的茧子,就是后来她亲自动手的时候少了,细心呵护双手,表面看不出来,细细抚摸还是能感觉有硬硬的凸起。
对着光,佟秋秋看着自己的手指,白皙没有一个茧子,她娘嘴上厉害但实际上就是个疼孩子的,重活是从来舍不得叫她干的。
下午,佟秋秋给屋后的菜地浇了水,又带着弟弟去拾柴禾,这天干燥,村前面的林子里不缺枯枝。
不需多时,佟秋秋的背篓里就装满了,佟小树更是后背背满,手里还抱了一捆,小苗儿就捡那些他拿得动的短枝,格外积极,嘴里还时不时念叨:凉凉的桑果汁什么时候喝。
佟秋秋都让他说得口渴,看拾得柴禾差不多了,就带着两个弟弟打道回府。
到家放下柴禾,佟秋秋做饭,小苗儿跟着小树去栓子家拿陶罐。
佟秋秋刚蒸上豆饭,就听见脚步声,用麻布擦了手,拿了竹舀子和几个干净的碗去堂屋,就看着小树把陶罐放桌上,跟着进来的还有小苗儿和栓子。
栓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喊我来干啥?”他其实也好奇他们陶罐里的东西啥样,听佟小树说是做的桑果汁,他也没打开看过。
“叫你来尝尝。”佟秋秋笑道。她想着借了人家的井用,总得礼尚往来一下。
她用竹舀子给一人舀了一碗,小苗儿一接过碗就喝了一口,“呀”了一声,“清凉清凉的,酸酸甜,好好喝。比上午喝的还要好喝。”
佟小树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栓子也是喝得满足。
佟秋秋尝了口,和她曾经做的味道有些差别,但这次也感觉别样的美味爽口,干脆一口闷了。
小树几个看她这样,那眼神里都透着“牛嚼牡丹”的惋惜,这多好喝,一小口一小口的,还能多尝会儿。
佟香香从庄子摘完棉花回来,汗津津累得慌,还记得昨儿秋秋姐要给她看她做的好东西,颠颠地过来,看到的就是小树几个一脸享受地仿佛喝着什么仙露的场景。
看见她来,佟秋秋招手:“快过来,喝点。”她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了一碗,把陶罐盖好,还剩下一些留给她娘。
佟香香在佟秋秋揭开那盖子的时候,就使劲儿嗅了嗅,嗯,真好闻,是桑果儿的味道,更浓郁更香甜的香味,但又有点不同,有种特别的清香,让人闻了便觉得清爽极了。
佟秋秋把碗递给她,才发现门边还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在那眼巴巴地瞧着,抿着嘴,也不说话。
这是村里刘痦子家的闺女刘翠儿,平日里和她家也不怎么来往,她和这姑娘也不玩在一起。
说实在的,她不大喜欢这姑娘这般姿态,佟秋秋看了看自己喝完的空碗,总不能让小树他们分吧,就是这姑娘不嫌弃,小树他们也不乐意啊,便道:“来的不巧,已经分没了。”其实陶罐里还剩些,是她给她娘留的。虽然不值当什么,但总不能因为突然来了人,就把留给娘的舍出去吧。
刘翠儿咬了咬唇,泪珠儿在眼里打转,见还是没人理她,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哎,我今儿摘棉花的时候碰上她了,没成想她跟着我来了。”佟香香有些不好意思,家里不富裕的人家都省着吃喝,少有穷讲究穷大方的,一般在去人家家里碰上吃饭都自觉避开,免得双方尴尬,她也没想把刘翠儿带来,这不叫秋秋姐难做么。
佟秋秋摇了摇头,没当回事,她不会因为刘翠儿摆出来的可怜样子,没给她分,就心存愧疚啥的,又不是饿得吃不上饭了。这桑果汁不过是饱点口腹之欲罢了。
几个孩子美滋滋地喝完,栓子拍胸脯道,要用井就去找他,说完砸吧嘴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佟香香还留恋地咂摸嘴,“秋秋姐,是不是放糖了呀?”
“哎呦,你舌头挺灵。”佟秋秋放糖真的很克制了,要搁从前,她放糖就是洋洋洒洒的放,那叫一个爽快。不过这回做出来的滋味儿也不差,也不知道是不是村里的那几颗桑树结的黑果格外甜的缘故。
“姐,下回啥时候做呀?”小苗儿舔完碗,眼睛放着期盼的光。
佟香香也想问来着,没好意思,毕竟加了糖呢。
佟秋秋想了想剩余的糖,就道:“过三天不就是初一大集了么,前一天下午咱再做,到时候咱带去卖。”
大集地点就在钱家糖作坊所在的甜水村,她姥爷家也在那个村子。每月逢一、逢五附近几个村的村人就会汇聚到甜水村成一场大集。
“真的?”佟香香跳起来,“需要我干什么,秋秋姐你说啥我干啥。”反正摘棉花的好活儿就这两天了,她来帮帮忙。
“能卖上钱吗?”佟小树是觉得好喝,但人家能花钱买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佟秋秋心宽得很,现在一穷二白,试试不吃亏,道,“就是摘桑果洗桑果,要是能挣钱,就给你们开工钱,要是挣不到就白忙活一场,也就有桑果汁喝喝。”
“这点活儿,哪用什么工钱呀。”佟香香还在不舍嘴里残留的酸甜美味,有这样好喝的桑果汁喝她就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