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九、海棠
2009年5月
张柏涛接待了一个叫杜海棠的女人。
她是个清秀的女孩,梳着马尾,样子看起来很年轻,却至少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她穿着白色宽松上衣和牛仔背带裤,在5月的天气里还把胳膊裹得很严。
张柏涛从杜海棠的右手袖口处隐约看到纹身的痕迹,纹的应该是朵海棠花吧。
女孩是专业刺青师,自营一家刺青馆。
杜海棠的来意是为了向警方说明,和明俊雨相像的杀手绝对不是明俊雨的鬼魂。
张柏涛难掩激动的情绪,他亲自给杜海棠倒了茶,告诉杜海棠不要着急,把想说的事都慢慢讲清楚。
可是杜海棠却从一进警局就很紧张,给人的感觉倒不是想隐瞒什么,相反,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实情那样决绝;那种紧张,就像背着父母做坏事一样的小心翼翼。
她多次强调审讯的时间一定要快,她的理由是还有急事要办。
杜海棠看到明俊雨,或是酷似明俊雨的人,是在2003年4月1日。
杜海棠是个孤儿,名字是自己起的,因为她喜欢海棠花,还差点被一对姓杜的夫妻收养。
孤儿院的阿姨告诉她,她是87年出生的,所以那年她应该是16岁。她在叫作”bluedance”的夜总会做酒水销售。
”bluedance”,张柏涛心里一惊,不就是“不撸等死”吗。
这个英文谐音在警局众人皆知,这家夜总会开了十几年,至今还生意兴隆,却也至今仍是警方关注的灰色地带。
张柏涛不禁又开始打量眼前这个女孩,能在那里工作,女孩肯定不简单。
杜海棠是下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她利用上午的时间找一位刺青师傅学刺青。
那天下午的客人很少,她闲来无事,翻看起客人留下的报纸。社会新闻区登着一个少年的照片,她留心看了一眼,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大美男,好像死了,怪可惜的。
她对这张照片只关心了不到一分钟就翻到娱乐版。她突然哭起来,因为她看到偶像跳楼自杀的报道。
她的心情一落千丈,继而觉得头痛,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就去找地方休息。
最舒服的地方要数按摩室了,那里也是夜总会最乱的地方。
杜海棠早就见乱不乱了,就算那里发生再邪恶的事她也不会害怕。她现在只想找个空着的按摩室大睡一觉。
为了图清静,她想到去楼层最里面的按摩室,那里离洗手间和餐厅都很远,也不方便传唤服务生,所以除非来客人满为患,那间按摩室一般都是空置的。
杜海棠走到按摩室门口,却发现门破天荒地锁着,难道有客人?今天客人不多,好几个上乘的房间都空着,为什么偏偏选这间?
一定是哪个知名人士在这里苟且,怕被人撞见吧。杜海棠想到一个恶作剧。
夜总会为了应付检查,把每扇房门都安上玻璃以示清白。等警察走了再安上块门帘,客人就又可以随意了。
杜海棠对着这间按摩室门上的玻璃粗声粗气地说:“里面的人快出来,公安局查治安!”
门帘被突然挑起,杜海棠看到一个绝美的少年,她的心跳骤停。
男孩的左眼和颧骨处都有几片淤青,额头贴着一块纱布,嘴角处也明显受过伤,还存有一大块血痂。杜海棠突然想起,这张脸不就是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吗?他不是死了吗?
男孩的眼神里流露着恐惧,他不时舔几下干涸的嘴唇,他想说些什么,却像在张开嘴巴的瞬间突然忘了怎么讲话,他的嘴翕合了好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他焦急地皱紧眉,只得用可怜的眼神向海棠求救。
杜海棠乱了分寸,她想还是离开吧,去找老板问问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刚有转身的趋势,男孩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敲打玻璃,好像生怕发出过大的声音。
杜海棠于心不忍,她犹豫了一会儿,从头上取下支发卡,在锁眼处搬弄了几下,门打开了。杜海棠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她目瞪口呆,男孩的白衬衫几乎被血染成红色,联想到这是一张和死人相像的脸,她心生恐惧,想掉头逃跑。这时,男孩突然跪下了。
杜海棠上前扶他,双手被他紧紧握住。他哭起来,却只是起伏着胸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杜海棠突然意识到,他不会是哑巴吧。
他应该能听到声音,杜海棠告诉他不会离开,他马上露出感激的表情。
杜海棠叫他站起来,坐到按摩床上,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杜海棠想了想,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便笺本和笔递给他。
“会写字吗?把你想说的写下来。”
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接过纸笔。
他朝四周看了看,没有找到可以写字的平面,于是从按摩床上站起来,反身蹲下,把纸笔放在床上。
杜海棠看着男孩后背不断起伏的两片肩胛骨,他写字的时候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那种动作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在纸上吃力地画符。
男孩终于回过头,把纸递给海棠。这么长时间只写了四个字,而且个个都像画符:我找林桐
“林桐是谁?”
男孩又是一脸焦急,他艰难地张了张嘴,竟然发出了声音。
“报,纸。”
原来他会说话。杜海棠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站起身向门口走,男孩立刻拽住她的手。
“我去拿报纸,马上回来。”
杜海棠把登着明俊雨照片的报纸递到男孩面前。男孩又露出乞求的表情,小声说出“求,念”两个字。
他是求我念给他听,杜海棠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篇报道很详尽。杜海棠读报的过程中,男孩的情绪逐渐失控。
他起初只是焦虑,杜海棠读到化名为小同的少女被施暴的部分,他突然哭了,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进而到了明氏父子死亡,以及笔者认为是化名小雨的少年弑父并自杀的部分,男孩突然像癫痫一样抽搐,还不停地摇头。
后面还有一部分,都是些主观分析,杜海棠念不下去了,她按住男孩的手,想制止他的颤抖。
“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你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男孩听了海棠的话瞬间瞪大眼睛,他的脑海里一定正在呈现一副恐怖的画面。他返握住杜海棠的手,又一次跪下。
杜海棠使了很大的力气却拽不起他。男孩再次艰难地翕合嘴唇,终于说出几个字。
“帮我……信。”
当天晚上,杜海棠来到林桐的病房,发现门口站着好几个西服革履的高大男人。杜海棠见过世面,知道那些人是保镖。
真是怪怪,这女孩什么来头,需要这么多人保护吗?她试了很多办法却不能靠近病房,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况且她凭空吃起飞醋,她屈从于这种情绪,也不想再为男孩的嘱托努力。
她慢悠悠地往回走,手里捧着一朵白纸叠成的玫瑰花。真是个浪漫的办法。
男孩把想对林桐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把信纸叠成玫瑰,字迹就藏在里面,不易被外人发现,又足以见证感情。
杜海棠在心里背诵着信上的字,突然莫名沮丧。
仍然是画符似的笔记,语句也不通,却是情真意切,甚至生死攸关:
我是明俊雨,不是他明俊雨。我没有坏事,你,爸爸,明俊雨,没有。我不想走开,想你一起。可是我死,今天明天,他们坏人。
这封信的意思应该是说:男孩是另一个明俊雨。他没有做过坏事,对林桐,对爸爸,对明俊雨都没做过。他不想和林桐分开,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就要死了,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明天。有坏人要杀他。
“那朵纸玫瑰在哪儿?”张柏涛焦急地问道。
“……我扔了。”
凭着多年审讯嫌疑人的经验,张柏涛知道杜海棠在说谎。
杜海棠从医院直奔明俊雨所在的按摩室。
她发现按摩室门口聚着很多人,她扒开人墙,发现按摩室的门大敞着。
平时昏暗的房间现在灯火通明,几个清洁工正在里面打扫。
杜海棠的心狂跳不止,她怯生生地向前走去,喉咙不经意地滑动着,突然被一个同是酒水销售的女孩拽住,对方神情紧张地说:
“别过去,可吓人啦!”
杜海棠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她挣开女孩的手,快步走进房间,眼前所见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四壁和地面分散着大量血迹,按摩床上的血迹更触目惊心,床沿处明显曾被人狠命抓着,有好几处海绵都外翻出来。
可是明俊雨不在里面。
她折转回来问那个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有一个好帅的人哟,在这里面打另一个人。”
杜海棠失神思索着一会儿,然后走进屋子拿出下午留给明俊雨的那张报纸,她走回女孩面前,指着报纸上明俊雨的照片问她:
“是他吗?”
“哎哟,呸呸呸,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是这个死人嘛!”
“那……,那……”杜海棠急得剁起脚来,“被打的人是谁?”
“不晓得,好像年龄不大,可是看不清脸的,哎哟哟,好惨的,被那个帅哥打得满脸是血的!”
“啊……”杜海棠大声喘息起来,被打的人肯定是明俊雨。
说话的女孩得意地笑了,她以为杜海棠是被她惟妙惟肖的描述吓坏了。
“还有更奇怪的咧!挨打的人,谁见过那样的,怎么打都不还手,连叫都不肯叫的!咱们还以为是哑巴咧。后来你猜怎么着,他躺在地上……”
女孩撇着嘴巴,把左臂伸到嘴边,模仿着明俊雨的动作,“咬着自己的手腕!帅哥朝他肚子上踢了好几脚,他就一直咬着,明摆着是受不了了,又怕忍不住叫出声来嘛。”
杜海棠突然啜泣起来,女孩这时才发现不对劲,她诧异地看着海棠。
“怎么的?”
杜海棠忍着眼泪拼命摇头,她不能泄露下午见过明俊雨的事。如果有人知道她和明俊雨说过话,会不会杀她灭口?
进而一想,明俊雨口中的坏人之所以这么狠心,就是因为发现了不知是谁破坏了门锁吧。
“他……挨打的那个,怎么样了?”
“后来他就……”
“死了?”杜海棠瞪大了眼睛。
“没!……也差不多了吧。
他躺在地上,缩成一个团,像抽筋一样抖了好几下,还吐了好几口血呢!后来那个帅哥把他塞进一个麻袋,然后……”
女孩右手攥紧拳头,然后向外挥了半圈,她在模仿将重物扛上肩的动作,“就这么扛走了。”
“你们……,你们怎么不拦着?”
“哎哟,你他妈的疯了吧,谁敢拦啊!还有,咱们老板当时也在,他老人家都站着不管呢,而且……”
女孩探身到海棠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好像就是咱们老板找帅哥来的咧!”
杜海棠用右手按着胸口,神情恍惚地盯着脚下,她正陷入回忆里不能自拔。
张柏涛给了她一些时间调整情绪,然后焦急地发问:“后来呢?”
杜海棠应声抬头,愣了一两秒,然后说道:“没有后来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以为他死了。他又回来了,一点没变。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人?”
杜海棠用质问的眼神看着张柏涛,好像明俊雨变成杀手是他教唆的。
“你的意思是……”张柏涛谨慎地指引。
“我虽然只和他见过一面,可我知道他很善良,他怎么可能杀人?”杜海棠越说越激动,“而且他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语言和读写能力都很差,他怎么可能学会那么多杀人方法?还有……”
杜海棠说到这里哽咽了,眼眶里浮起一层泪水。
“他……,他很害怕。”
“他怕什么?怕死吗?”
“怎么可能。我把锁撬开了,我走出去的时候他从里面把门关上。听店里的人说,那个打他的人是晚上才来的,他有三四个小时在没有上锁的房间里待着,他知道有人要杀他,为什么不跑?”
张柏涛颔首,发现这个疑点并不需要高超的推理。
“那他怕的是……”
“发出声音。”杜海棠的声音很轻,却有种悟道一样的冷静。
“只是表层现象吧?”
“这就要看你们警察的了。”
杜海棠郑重其事地看着张柏涛,凝重的眼神犹如一种托付。
杜海棠看到的明俊雨被人警告不能逃跑,也不能出声,他甚至在最危险的时刻还在严谨地执行,这背后一定有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威胁。
至于这种威胁到底是什么,就只能由警方去求索了。
“能不能请你那些看到打人经过的同事来录口供?至少描述一下那个男人的长相?”
“不可能。有很多人都辞职回老家了。剩下的几个……,他们不会说的。他们会一口咬定忘了,不管是不是真的。”
张柏涛沉重地点头。”bluedance”的脏水有多深,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警察先生,你们一定要帮帮他!他一定很痛苦,他杀人是被逼的!”
杜海棠双手合十恳切地乞求,张柏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把杜海棠送出警局门外的时候,张柏涛特意叮嘱,如果明俊雨和她联系,一定要小心应对,并尽快告知警方。
杜海棠自嘲似的笑了,说道:
“不会的,他早就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