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四、黑色怨灵
2009年4月
从年初开始，本市接连发生多起凶杀案。
凶手无疑受过专业训练，动作灵敏，反侦查意识极端敏锐，而且心狠手辣，极尽各种凶猛的杀人手法。
而万幸之中，死者多为警界黑名单上的边缘人士，所以警方一度认为案发诱因是□□的内部纷争或排除异党。
可是有一条线索却牵动着整个警局的神经。
杀手办事干净利索，而且极度自信。虽然只在夜间行动，却不分场合直奔目标，即使有他人在场也毫不犹豫，也不杀人灭口，像是故意留下目击证人。
几名证人惊恐万状地向警方描述杀手的体貌。
穿着黑色紧身夜行衣，身型瘦长，脸色苍白，却是绝世的俊秀。
偏分的头路将刘海分向左侧，轮廓优美的杏核眼，眼神像鹰一样凌厉。鼻梁挺括，鼻尖微俏，嘴唇曲线流畅，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根据证人的描述，电脑屏幕上绘出明俊雨的画像。
事态越发严重。酷似明俊雨的杀手开始袭击无辜市民。
陆续有三名女性和一名男性遇害。警方事无巨细地调查，想找出死者之间的暗联。
结果发现，这几个人都曾在德仁医院的妇产科工作过，现均已改行，且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
不用我提醒，顾健康也会想到，二十三年前，德仁医院发生的窃杀婴儿案至今未破，今时今日的谋杀，想必与当年的案件不无牵绊。
接着是参与明氏父子案验尸的法医们。虽然仅剩三名sars幸存者，其中的两名却在六年后死于亲手解剖的死者手中，他们的尸体相继被发现，且同样的开膛破肚。
唯有法医陈舒生死不明。
六年前的案件重现天日，媒体大肆报道，各方言论均称鬼魅作祟、怨灵复仇，亵渎他尸体的人都要负出生命的代价。我近水楼台，缠着顾健康询问内情。
“你们这些妖言惑众的记者，都给我闭嘴！”
深夜里响起的手机铃声极具穿透力，有种阴森的紧迫感。顾健康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串乱码，他立刻警觉起来。我就在他身边，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
顾健康接起电话的瞬间，电话彼端立刻传出惊恐的喊叫：
“老顾！……快来！”
是陈舒！
“你在哪儿？”
“档案室！鉴定中心！”
顾健康瞪大眼睛，他已经预感到了危机。
“我马上就到！”
“别急。”
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
“……你是谁？”顾健康的语气也从安慰转变成呵令。
“不急，还有，三十，分钟。”
顾健康从未听过这么诡异的语言模式，像个学说话的幼儿那样吞吞吐吐，却发出年轻男人的声音。可是他来不及探究，电话里突然传来陈舒的哀嚎。
“啊！啊！炸弹！”
顾健康倒吸一口凉气，这时电话突然挂断。
三十分钟，一定是指炸弹定时。他立即穿好衣服，交代我赶快报警并通知拆弹专家。
从报警到出警势必有些时间耽搁，我知道顾健康在此之前要孤身一人前往现场。可是我的阻拦他从来不听。
陈舒所属的司法鉴定中心作风严谨，法证资料均不可随意复制，并统一归档保管，以确保资料的唯一性和保密性，况且档案室的安全保障设施是公认的坚不可摧，资料一旦归档就绝无隐患。
所有资料在归档的同时录入电脑数据库，操作者都是经得住考验的职能要员，且查看资料源数据所需的口令及密码分别由两名要员秘密掌握，也就是说，除非两人同时在场操作，一个输入口令，一个再输入密码，否则无法进入。
有权限查看源数据的电脑还需同步识别两名要员的指纹才可登录。
由于当年明俊雨母亲的强烈反对以及随之而来的sars疫情，明氏父子案没有机会传承法院，相关资料都置留在鉴定中心。
档案室里存放着绝无备份的明氏案纸质资料，而室内的一台电脑安装着资料源数据查看系统。
酷似明俊雨的杀手一定是冲着资料去的。
凌晨一点十二分，顾健康到了鉴定中心，走向档案室的一路，他总共发现十名保安尸体，想必就是夜间值勤的保安总量吧。
顾健康在档案室门口站住，惊诧地发现门竟是虚掩的。
这道门是出了名的难以攻破，它需要档案管理要员的指纹、复杂的密码以及两把精密的钥匙才能打开。
顾健康端着枪，警戒地走进档案室。
这是间近百平米的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排高大的档案架，给人的感觉就像古老的英伦图书馆。
档案架的尽头是电子资料调阅区，一张桌子上放着备有源数据查看系统的电脑。从纵深的方向放射着昏暗的蓝光，应该是电脑已被人打开；耳畔不时传来微弱的□□声。
顾健康缓慢走过一排排架子，视线逐渐开扩，他看到了他们。
杀手和明俊雨几乎一模一样，细微的差别完全可以归结为六年里作为人的属性自然成长的造次。他是长大了的明俊雨，他应该二十三岁了。
杀手坐在桌子上，右脚蹬着桌前椅子的靠背，左脚踏在椅座上，颀长的双腿呈现出优美的线条。
他身旁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数据库登录界面，显然已被恶意操作过了。他正用枪指着顾健康，傲慢的表情像国君俯视众生。
陈舒狼狈地趴在杀手脚下，看到顾健康就失声呼救起来：
“快……快救我！”
陈舒的腰间绑着一排炸药管和乱成麻的彩色电线，炸药中间的表盘显示的数字正以秒为单位倒数，“11：32”，触目惊心。
顾健康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枪，过来。”
还是刚学会说话似的言语，语气中的沉稳却显得很老练。
放下枪就凶多吉少了，可是顾健康别无选择，他听从杀手的命令把枪扔给对方，并缓缓举起双手。
和歹徒对峙，这种经历不止一次，顾健康此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甚至出现片刻恍惚，认为眼前的黑影就是明俊雨的鬼魂。
杀手却冷静得像个机器人，他突然笑了，轻蔑、阴森、嘲讽的笑，在顾健康的幻想中，他再笑得大一些，嘴里就会露出尖牙或血污了。
“走前。”他的语气不像命令，倒像善意的提醒。
顾健康猜测杀手的意思是让他向前走，他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
“再。”
他的意思是再向前一点吧，顾健康照做了。
他已经离档案架有一段距离，现在正毫无遮挡地站在电子资料调阅区。
顾健康看到杀手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与此同时，身后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股热浪涌来，顾健康下意识地抱住头，他被巨大的冲力推向杀手的方向，倒在地上的时候与陈舒相隔不到一米。
档案架里安放的炸弹爆炸了，顾健康骇然回头，看到的是废墟一样的支架和雄雄大火。这时想要向入口返回是不可能了，火苗不断向电子资料调阅区窜动，如果不控制火势，他们将会被烧死在这里。
“混蛋！”
顾健康边咒骂边站起身，这时陈舒身上的炸弹表盘数字是“07：12”。
僵持了一会儿，顾健康听到响声四起的警鸣。
“里面的人听着……”
扩音器里响着毫无新意的警告，杀手向声音的方向一乜斜，不屑地皱起眉。顾健康在心里痛骂那个喊话的同事，真是给警察丢脸！
杀手的眼睛又瞟回来，看着顾健康，意味深长地笑了。
“臭小子，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又是一声诡异的微笑，让顾健康联想到电影里的吸血鬼伯爵。
“地狱，去过，知道，谁，没去。”
邪恶的眼神搭配幼稚的语调，顾健康不禁一阵战栗。
他的意思是在地狱看到了该下地狱的人名单，所以按照名单把他们都带走。他真是鬼吗？怎么能进入安防设施坚不可摧的档案室，又能登录层层壁垒的电子资料查看系统？
顾健康思索的时候，突然发现桌角处有两根带血的断指。
“混蛋！”顾健康又愤然地咒骂，他甚至想冲上去暴打这个残忍的杀手，可是陈舒的呻吟让他恢复了理智。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档案都烧了，电子资料也删除了，你还是快走吧，要不早晚烧死。”
“我死了，不怕。”
他是说死了的人不怕死。
陈舒领会了他的意思，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央求：
“我的祖宗！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拿刀割你，我不该……不该抽你的血！我是不得已啊，那是我的工作，你放过我吧！我还有女儿……”
可是杀手无动于衷，仍然微笑着与顾健康对视。
“红线，黑线，哪个？”冷静的声音，却是致命的威胁。
表盘上的数字已经变成“03：46”，即使拆弹专家操作也不一定来得及，杀手是在玩弄他，想看他在死前做无谓的挣扎。
顾健康宁死也不愿被人耍，可他必须救陈舒，他情急之下不顾杀手正对着他的□□，上前一步把陈舒拉过来，然后开始拆除陈舒身上的炸弹。
开枪吧，这样死得倒干脆，可是杀手没有开枪。
档案室里浓烟四起，顾健康和陈舒都连声粗咳。
可是杀手仍然优雅地坐着，颇有兴致地看着顾健康。他肯定很满意现在的局面：火苗越窜越高，浓烟越聚越厚，顾健康汗如雨下，陈舒不停地颤抖，外面是扩音器里传来的声讨和警车的鸣叫。
身后突然传来高压水管喷射的声音，有人正在灭火，顾健康知道火势弱了以后就会有特警冲进来。
“别进来！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顾健康大吼着警告，炸弹的威力足以将档案室烘成火球，档案架的火焰也一时不能彻底扑灭，他不想有更多人伤亡。
还有不到一分钟，顾健康预感必死无疑，可是他不能放弃，他要坚持到最后一秒。他的眼睛已经被黑烟熏得睁不开了。
这时，他感到从杀手的方向溢过一种不合时宜的气氛，下意识地抬头，竟在层层烟雾中看到他一副复杂的表情。
他仍然在笑，笑意却温顺了不少。
还有他的眼睛，眼睑微张，眼神迷离，像蒙受了神明的感化，眸子里闪烁出眩惑的光芒。
他的眉宇间还有一种让顾健康捉摸不透的意味，是幻觉吗？还是隔着浓烟的缘故？他到底要干什么？和我们一起死？还是他已经死了，只是回来带上我们？
顾健康的凝视只持续了几秒，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恢复到面无表情，然后从桌上起身，双臂上举攀住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口。
顾健康这才发现，杀手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桌子上方的通风管道口，他敏捷地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陈舒开始绝望地嘶吼，顾健康心跳骤停，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死亡的降临，可是这种懵懂的意识还没来得及成型，他仍然健在的感官就捕捉到一个事实：死亡并未发生，表盘停在了“00：00”，没有爆炸，他和陈舒都还活着。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意识渐渐清晰，顾健康气急败坏地连声咒骂，他们都被戏弄了。
消防队扑火的同时，警方戒严了整栋大楼。
然而黑色杀手像是融进了夜里。顾健康咬牙切齿，暗自呵令自己要清醒。不管怎么说，必须坚信杀手是人而不是鬼，这是大前提，至于他为什么和明俊雨相像，还是抛给魔鬼去解释吧。
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消失，他还在大楼里！他这会儿正像老鼠一样在管道里爬行吧。
顾健康下令打开大楼内外的所有灯设，鉴定中心变得像白昼一样通明，顾健康自认为他的搜索部署极尽周全。
可是大楼突然断电，空间瞬时漆黑，一阵哗然和骚乱。
“兔崽子！”
顾健康恼怒地咒骂。
杀手不知道害怕，也无视生死，心智的冷静和动作的敏捷，绝非世人所能具备。
档案室的纸质资料几乎全毁。
电子档案是按时间顺序归档，工作人员发现存放2003年所有档案的电子文件夹被全部删除。
顾健康下令查看档案管理科几名要员的安全情况，他当时就得到反馈。
凌晨12：30左右，警方先后接到两起谋杀案的报警电话，死者正是两名分别掌握电子资料查阅系统口令和密码的要员，他们均被杀于自家卧室，且均被切掉右手食指。
现场同样留有幸存者，是要员的家属，他们称杀手像闪电一样从窗外窜入，他们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就被打晕，醒来后发现要员已经被杀。
在被杀之前，他们一定被逼说出了杀手所需的全部信息。
顾健康通过司法鉴定中心的大楼监控录像看到了当晚发生的事。
像山洞一样的楼道深处，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款款走来，步履的节奏像是故意让屏幕前的观者看个清楚。
再过一会儿，苍白的脸渐渐清晰，他甚至嚣张地冲着监视器扬起嘴角，似笑非笑。
杀手身后背着一个麻袋，在幽深的楼层里游荡。
他走到档案室门口，把身后的麻袋摔到地上，过了一会儿，陈舒从麻袋里探出了头。
杀手从袖口抽出一样东西，肯定是一根断指，顾健康看他贴着门站了一会儿，应该是把断指按在指纹识别器上，再输入密码。
接着，杀手拿出两把造型独特的钥匙，几秒钟后，档案室的门开了。
当晚的事令顾健康匪夷所思。杀手已从档案管理要员处得到所有信息，可以顺利销毁资料，为什么还要把陈舒当作人质？
是想以陈舒为诱饵引顾健康到档案室吧？也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才叫陈舒打电话向顾健康求救。可是他引来顾健康又为了什么？
除了杀死顾健康没有其他解释，而杀手明显并无此意。
他为什么不直接开枪射杀？炸弹上安放的也是假计时器。
同样的道理，杀手为什么放过陈舒？陈舒当年参与了为明俊雨验尸的大量工作，关于案件的法医鉴定资料，陈舒是记得最多的，为什么杀手把处于次要地位的法医杀了却留下陈舒？
警方有理由怀疑，顾健康和陈舒与杀手有着某种特殊关系。顾健康百口莫辩，领导让他回家休养，又必须随叫随到。
陈舒愤然反驳。
那天晚上杀手潜入陈舒家里，用枪顶着他的头，陈舒的妻子惊声尖叫，被他一拳打晕。
就在他将要扣扳机的时候，陈舒的女儿突然闯进来，大喊了一声“爸爸”，杀手像被声音打到一样怔住了，回头盯着陈舒的女儿。
陈舒为保护女儿夺杀手的枪，杀手回过神，反手猛击陈舒的头，陈舒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间废弃仓库里。
“你女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什么特别，普普通通的女孩。”
“多大了？”
“17岁。”
审讯陈舒的是顾健康的好兄弟张柏涛，他充分信任顾健康的为人，于是偷偷把审讯结果告诉了顾健康。
他接着要做什么？
碰过他身体的法医都死了，警方关于他的所有资料也都销毁了。世上和他有关的只剩下他的妈妈邓翠和远在加拿大疗养的林桐，他也要把她们杀了吗？
想到这里，顾健康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