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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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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蔻华一袭白衣,缓缓跪下,眼眸低垂于影影绰绰朱钗下,清绝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众人都知,蔻华可作天下第一舞,此事毋庸置疑,只是众人也都知道檀溪与蔻华的过往,心里便有疑虑,蔻华这一请,不知是为陛下请,还是为檀溪请。

    西临曌也知其中的关节,可当檀溪扣下她时她便明白了,蔻华这一舞大抵是为了檀溪。

    在蔻华准备的时间里,众人又议论了许久。檀溪百无聊赖,今日他心烦意乱,喝了不少酒,是醉微醺已全然分不清,他看着殿中的百官,有些寂寥,转头去欲拉西临曌的手,却见她并不在身边。

    檀溪拿了折扇从侧门出去了,晚间的清风徐来,令他清醒不少,无意瞥见西临曌的身影从侧殿一闪而过。他大步流星地跟了过去,于是在那垂柳的一角,他见着了远在池对岸的西临曌。

    今日她穿着修身宫袍,曼妙的身姿隐隐显于轻纱之下,在灯光下有一丝妩媚。

    妩媚?檀溪细品这个词汇,忽而低头看着自己的宫袍,今日蒲伶给他们选的本是鸳鸯相配的一套宫袍,是西临曌亲自换了。

    檀溪往前走一步,见西临曌的对面站着一人,那人不是蒲伶,而是一个身量较高的男子,他豁然顿住了脚步。或许是那一刻的酒劲热上心头,心中起了一种悲意,他半步也没有动弹,生怕跨出一步,心中便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檀溪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西临曌双眸含泪慌不择路地撞在他面前,两人的眼睛里都有红色的血丝。檀溪的眸子冷得出奇,四下无人的寂静里,他冷冷地看着对方。

    檀溪热火浇心,将西临曌撞到墙角便狠狠地吻了下去,那一吻是撕咬的纠缠,如同困兽出笼,带着铺天的怒火。

    清脆的一巴掌,响彻在寂静的暗夜里,西临曌添着唇边的血迹,冷冷地说道:“你疯了?前一刻还在和当朝皇妃私会,下一刻便,便……”她说道一半,竟似说不下去了,身子微曲在檀溪的身前哭了出来。那是几不可闻的抽泣,连声音也被可以压低,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冰冷的玉石板上。

    檀溪没有抱她,而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将她笼在自己身前,声音小得只有西临曌能听见:“阿曌,我很喜欢你。”

    西临曌闻言猛地推开他,往内院跑去。她跑得太急头上的红豆琥珀簪掉在了地上,檀溪弯下腰去,似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枚簪子拾起。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股相思知不知。

    殿中的丝竹声响起,蔻华一身白衣,如同天上的神祗,一动一静,皆是风姿。她在舞,舞得众人心驰神遥,舞得众人连连赞叹。

    她在对众人舞,也在对檀溪舞。

    西临曌时常在想,一个人真的能爱两个人吗?

    檀溪与蔻华明明有过那么轰轰烈烈的过往,为什么转眼就能对西临曌说,我喜欢你。檀溪真的喜欢她吗?喜欢便是这么轻易,刻骨铭心之人转头便能忘?那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还困在十二岁的牢笼里,对那个得不到的人念念不忘?

    西临曌头突然疼起来,炸裂似的,疼到了心里。她在十岁那年的暗夜里得了这种恐惧的癔症,每到伤心时就会头疼心痛,多年来药石无灵,她揪着自己的胸口,几乎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被檀溪抱进了怀里。

    殿中的乐未停,舞却一顿,这一抱不知被多少人看在心里。有时候人的感情太过复杂,爱恨也并不是那么分明,嘴上也言不由衷。

    一舞毕,殿中赞不绝口。

    然而格烈儿却并没有放弃翰旋,“陛下,这位皇妃的舞的舞很好。可今日之舞,千篇一律,都是柔软娇弱,不如让臣女为诸位现一舞,感受一下我们北姜儿女豪情奔放?”

    “不同水土不同风物,两者各有长处,准卿一舞!”

    北姜人热情奔放,女子地位不比男子低微,是以穿着豪放不羁。格烈儿一身露腰短殿裙出现在大殿上的时候,令不少年老大臣觉得伤风败俗,但奈何陛下并未开口,众人也不好再议论。

    格烈儿腰肢扭动,肚脐上的铃儿晃铛作响,伴随着她赤脚的步伐舞出了烈烈之声。她眼神一勾,殿中不少青年臣子便似失了神志一般,魂都给勾没了。

    西临曌也是在后来听人说,此一舞之后,京中艺馆青楼里出现不少此类女子,大家看惯了帝京的歌舞,北姜之舞新鲜刺激,来到帝都后,受尽世家子弟的追捧。

    红绫展,一舞毕,殿中弥漫着芳香热气,格烈儿的喘息声似鼓一般敲在了众人的心跳声中。陛下看得惊奇,连拍手叫好:“此舞甚好,与爱妃之舞各有千秋。”

    格烈儿脚跟这才落在地上,风情万种地向天子俯身,“谢陛下嘉奖。此舞是北姜上乘舞,自是无人可比。”她这话直指天子皇妃不如自己,自豪间优雅转身间回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檀溪,似是在挑衅。

    西临曌原本扑在檀溪的怀里,闻言头抬起来姿势极为暧昧地问檀溪:“她在贬低蔻华,你想要我出去吗?”

    西临曌在檀溪胸前,猫似得抬起了脑袋问他,倒问得他一愣神。不等他答话,西临曌已抽身出去,站了起来扬声道:“陛下,臣有一舞,可与之比拟。”

    格烈儿缓缓抬起来,盯着西临曌,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转头对道蛮说道:“这不是,苏姑娘吗?”。

    道蛮微微一笑,算是回答,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我竟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

    西临曌年幼体弱,师父曾教了她一套西子剑法,用来强健身形,那剑招没什么杀伤力,练起来优美至极。一年前被困北姜时,又学了些北姜舞的豪放不羁,她自幼聪明,将两种融为一体之后,摒弃糟粕,创立了一套自己的剑法,可作舞也可棉里杀人的剑招。

    凤楼里抓薛谦之时的那招西子游梦正是其中的一招。

    昔时西子被献吴王,一时宠嬖万千,是以西子剑法以美人为基。西临曌一身白色轻纱,纤腰、香肩、长颈、美臂、细腿在那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看得檀溪眉头皱得如山高。

    西临曌以绸为剑,以风为媒,在那殿中翩翩起舞,双眸转圜间,对上天子那双藏笑的眸子。她舞地尽兴,忘乎所以,白绸在风里翻飞,紧紧围绕着天子宝座之上。

    或许是声色太过迷离,西临曌差点迷失自己,突然间有一黑色外绣祥云的氅衣裹上了她的身子,身体骤然腾空,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檀溪抱在了怀里。

    檀溪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出奇:“陛下,阿曌有病在身不宜久动,臣请先告辞,请陛下赎罪。”

    魏帝颔首:“爱卿今日辛苦,先回去休息也好。”

    檀溪闻言抱着西临曌就往宫门口走去,内侍叫了轿辇,檀溪也不坐,只抱在西临曌赌气似得往宫外疾行。蒲伶渐渐跟不上脚步,远远地被落在后边。

    檀溪一言不发,似是在生气,西临曌不明所以,也不便说话。到了马车跟前,檀溪抢了未阳的绳子,就驱马往宫外跑,“你在这里等蒲伶。”

    马蹄声滴滴答,响彻在这夜间的城墙里,西临曌心下慌慌的,掀开车帘,凑到檀溪面前,温声道:“我没事,脑袋不痛了。”

    檀溪充耳未闻,驱车疾行,马车摇晃荡地西临曌心里惴惴不安。马车一直行到太傅府中,檀溪抱起西临曌回了沉芜殿。

    檀溪在生闷气,西临曌直觉如此,可她一时找不到原因,只能小声问道:“你生什么气啊?”

    檀溪回来时被西临曌勾着脖子,心中自觉得暧昧缱绻,回府途中气已消了大半,此时问道:“你冷不冷啊?”

    “不……不冷呀。檀溪,你生什么气呀?”

    檀溪把她放到床上,将被子掖好,起身出门前说了句:“穿那么少,怕你冷呀。”西临曌侧身倚在床头,透过香帐看檀溪离开的背影,夜空里稍显孤寂。

    夜里西临曌没睡好,梦中反反复复都是十岁的自己,被一只凶残的白猫追着跑得场景。那天的夜黑得诡异,空中一颗星子也没有,她跑着跑着突然掉进了泥泞里,那夜的泥水是那样的冰凉,凉地她手脚冰冷,双眼生疼。

    奋力地挣扎爬起,又被那凶煞的白猫扑进泥里,白猫亮出锋利的爪子,如黑夜里的刽子手一把一把向她抓去,她太害怕了,连双脚都在不住的发抖,喉咙早已喊破,发出的声音也如黑夜的鬼魅。

    突然,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人,他持剑赶来带着月色的光辉,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阿季,救我。只见那人越来越近,剑眉星目,丹凤眼中写满了焦急,竟是檀溪。西临曌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突然哭出了声。

    西临曌豁然惊醒,床头的檀溪紧张地盯着她,手里还捧着杯温热的凉水,她鬼使神差地,突然扑进了他怀里。

    翌日清晨,日上高头时,西临曌才醒来梳妆打扮。她精神不佳,草草挽了一个发髻,命蒲伶用重色将脸色稍微掩盖一些。

    金簪上头,哪只都觉得不合适,便想起了檀溪的红豆簪子,左翻右翻怎么也找不见了。才想起兴许是落在宫里了,西临曌的心下沉了几分,这是檀溪那么重要的簪子,若被哪个宫女捡了去变卖,岂不是伤了檀溪的心。

    西临曌出门正要找人传信去宫里,未阳出现在沉芜殿门口,听明西临曌的意图之后,说道:“夫人,簪子在公子那里。”

    西临曌松了一口气,这簪子是他替蔻华所造,总有一日要物归原主。

    “丁公子来了,正在雪炉中和公子吃早点,婴主子和噙夫人都在。丁公子正给婴主子和噙夫人绘声绘色地讲昨夜夫人殿中艳压北姜女之事,公子命我来等你醒了陪你过去。”

    蒲伶掩嘴笑道:“那可要赶快去了,晚一会儿未阳就听不到小姐的英勇事了。”

    未阳也笑了,两人拥着西临曌往雪炉去了。

    丁良说话本就有趣,再加上夸张和修饰,将那夜的西临曌说的神之又神,冯厨与余娘子听得大块人心,檀婴与噙香也是伏在亭栏边凝神听着。

    说到西临曌那一舞是更是辞藻华丽,更不能用上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西临曌从丁良后面转出来,说道:“哪里就有这样的神乎其神,说得我好似就是个神仙一般。”

    檀婴听了丁良说的话,俨然已经将他说的所有当做了事实,一脸痴痴地看着西临曌,亭中恍若乍然出现了粉红花瓣,全由檀婴扑向西临曌。

    檀溪捏着檀婴的肉嘟嘟的脸,“这是我夫人,你看什么呢?”

    檀婴狠狠地瞪了檀溪一眼,鼓着腮帮子将头转到一边去了,似是不再理檀溪。

    丁良道:“对了,嫂子、檀兄,昨日你们走后,蔻夫人向陛下请命,要来檀府学嫂子的舞来着,估摸就在这两日。”这事原也微不足道,可檀溪与蔻华的关系人尽皆知,他提前告知,是来送西临曌一个人情,好让她提前清楚,不要事后糊涂。

    丁良昨夜听陛下应允了此事,在心里觉得,这陛下真是个大头,哪有放任自己的妃子和别人私会的道理?但他也不敢在众人面前议论天子,只在心里默默念叨。

    西临曌微微颔首,心里也觉此事有问题,以陛下的心性,不会这么容易应允此事,除非蔻夫人来还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说服陛下。可那是什么呢?

    西临曌一时想不明白,但她觉得,蔻华来檀溪一定开心。

    噙香一袭红衣倚在栏上,手里摇着把金丝扇,问道:“什么样的舞,能令人如此心醉,妾身未得一见,实属遗憾。”此一问,丁良又滔滔不绝地讲着殿中的事情。

    丁良是个实打实的浪公子,帝京新有什么新鲜的好玩的他必定头一个玩,腻才尽兴。几人吃了热茶,又说起城南花城子近期的新戏,讲的是女子被夫君抛弃,女子复仇的故事。这样有悖世人伦理认知、三纲五常的戏,也只有花城子一家敢演来给天下人看,是以一出戏后,在帝京迅速掀起了一波风浪。

    西临曌听了,沉默了良久,说道:“世上薄情人多。”

    丁良将到那女子被夫君抛弃之时,动情之处,蒲伶也似成为了故事中的女子,愤懑起身:“我要是那女子,我便离开他,离得远远的,永世不在相见。”

    檀婴闻言双眼早已湿了,啜泣起来,拿着帕子捂脸呜呜哭起来。也是在光亮被丝巾遮蔽的黑暗里,她说出了不符合她孩儿心性的悲伤:“若真是那么容易就能离开一个人,世界上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此时亭中皆存悲意,唯有未阳发现了檀婴话里的寂寥。

    便是这满堂的悲愤,便只有一人眼神清明,媚眼里带着讥讽与轻笑,似是这世间愁苦万千,也不萦于心。她捻起茶杯,淡漠道:“北有驻颜术,南有易容法,想离开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檀溪闻言与西临曌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丁良将故事说完,噙香早早走了,不一会儿众人也渐渐散了。

    檀溪与西临曌走在回沉芜院的路上,见身旁有几株明黄的向日葵。檀婴孩儿心性,功课不难,闲来无事在花园的院子旁种了几株向日葵,此时盛夏,金黄的瓣裹着青灰的芯,一朵一朵好似天边的盛阳,花开正好。檀溪开口道:“夫人说世上薄情人多,何来此念头。”

    西临曌觑了檀溪一眼,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檀溪冤道:“夫人,我心如明月,决不乱照。”

    “明日蔻夫人来,不是找你,难道是找我的么?”

    檀溪听西临曌的语气,顿时笑了起来:“夫人这是酸么?”

    “我可没有。”

    檀溪将眼光放上天际,空中白云飘飘,团绒绒的煞是可爱,“谁知道呢。”他闭上眼睛,似是在享受这如浣过的天空。忽然像想到什么似得,从怀里掏出那只红豆簪,放到西临曌面前:“我就这么一支,别再丢了。”

    西临曌盯着那只琥珀簪子,推开它:“阿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跟蔻华赌气,但是我不要这样不纯粹的爱情。你问过自己的心么?你是真的爱我么?还是情场失意后,拿我当了一个掩藏自己内心真实感情的寄托。”

    “我……”檀溪欲争辩,却被西临曌打断。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俩是不是真的夫妻你最清楚。你不爱我,也不必把心寄托于我,我手里太沉,再也装不下一颗复杂的心。我喜欢的人,他在高台之上,他在人群之中,他傲视万物,他睥睨众生,但那个人不是你。”她说得干脆,一字一句,如一记重锤一般,敲在檀溪的心间,敲地他血肉模糊。

    檀溪的话生生被噎在了喉间,脑海中忽然出现西临曌的声音。

    我好怕……好怕自己坚守不住,便对不起他……

    阿季。

    阿季,救我。

    阿季……

    檀溪颓得退后半步,攥着那只琥珀簪子,落荒似得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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