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切大概要从十五岁的那个雨天说起
时念第一次见到易宿,是在十五岁那年。
彼时时念爸爸刚刚去世不久,死因据说是在送货途中因为疲劳驾驶与一辆大卡车相撞,撞得血肉横飞,当场身亡,尸骨都不完整。
时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毫无波澜,平静得令人害怕。
亲人去世,她无悲无喜,实在有些不孝。但实话实说,父亲去世对于她而言,真的没有比明天是否可以抢到鸡蛋吃来得更加实在具体。
从小到大,时念见到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爸爸妈妈这两个词语在她的字典中都是单薄且空洞的。她的童年,只有奶奶。
因此当妈妈带着弟弟风尘仆仆从城里赶到山里来时,与之同行的还有那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人,展现在时念脑海中的只有一个不好的念头,那就是她静好安宁的生活即将被打破。
她从奶奶那蓄满哀伤的苍老眼神中看到了许多的无可奈何,奶奶无奈地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她唯一的儿子离开这人世间,再送走她一手养大的孙女离开自己身边。
那时的时念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不在了她就一定要从奶奶身边离开。后来她才知道,爸爸去世,婚姻关系解除,妈妈和奶奶就不再是一家人了,她必须要在妈妈和奶奶中间做出一个选择。
就连法院,都会支持那个她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面的妈妈,并不会将她交给从小把她养到大的奶奶。
成年人的世界,冰冷而残酷,经济能力就是最大的筹码。
时念看着眼前这两个和她血浓于水的陌生人,以及那个开着昂贵汽车嘴角总是抿着笑的男人,没感到一丝温暖,只有一股没来由的敌意。
奶奶告诉她,这个大哥哥是个大学生,但是按辈分她要管他叫小叔叔,妈妈在他家里做保姆,他们一家人都很善良,她要懂得感恩。
但时念却不这么想,这个男人助纣为虐,害得她和奶奶分开,她为什么要感激他?
她讨厌他,他也不喜欢她。
早熟的天性使得时念对于他人的眼神异常敏感,只一个眨眼对视,她就能读懂对方的好恶。时念看得出来,易宿对于自己可能说不上讨厌,却也绝对谈不上喜欢,一切只是出于长辈交代的任务,他对时念是公事公办。
男人笑得时候宛如春风,通身的气质都是温柔和煦的。可若是不笑,一双眸子深邃又锐利,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面前人的想法,连带着背影都带了几分冷峻疏离。
看似温润谦和,实则虚伪冷漠。时念对易宿的第一印象大致如此。
她看着易宿,仿佛看到了一个各方面无限加成的高配版自己。
同类之间,要么惺惺相惜,要么厌恶到底。时念对易宿,是后者。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男人,后来会占据她整整一个青春之久,令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初来到燕城的时念,面对映入眼帘的高楼大厦,没有任何兴奋喜悦,只想逃离。
她讨厌这里的一草一木,忍受着周围同学明里暗里的嘲讽侮辱,迫切地想要离开。
因此当班里小胖子在她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本上画满乌龟,并在她耳边张牙舞爪地咒骂着“没爸爸的野孩子,乡巴佬”之类的恶毒话语时,时念募地意识到,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积压得太久,在拳头落下的那一刻,时念冥冥中感觉到一股解脱的放松感,仿佛连老天都在助她。一向瘦弱的她,竟然把小胖子打趴下了。
后来当小胖子的家长齐齐到来用凶狠的眼神质问她,一向风轻云淡的男人也满脸愠意地出现之时,时念才终于感受到情绪的波动。
难堪、懊悔、恐惧,一瞬间充斥了她。
时念害怕看到易宿那嫌弃厌恶的眼神,这简直令她比死还难受。她像个鸵鸟般,把头埋得极低,准备接受想象中的狂风暴雨,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买单。
谁知易宿只淡淡地瞥了眼小姑娘垂着的脑袋,长腿交叠往沙发背上一靠,看着众人一副兴师问罪的凶狠表情,嘴角噙着抹懒洋洋的笑,慢条斯理道:“我家的小孩儿,从来不惹事,除非这人欠收拾。”
我家的小孩儿。
时念心一抽,猛地呆住了。她没想到易宿会替自己说话,毕竟她的态度,一向不算好。
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还从来没有人会这么无缘无故地维护她。
他四两拨千斤地点清事情要害,语气不紧不慢,每句话却都游刃有余,仿佛胸有成竹。直到对方家长脸色越来越难看,主动赔礼道歉将事情了结。
一字一句听在耳里,砸在她脸上,时念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愈发无地自容。那时的她太天真,觉得在讨厌的人面前丢了脸,全世界都要崩塌了。
却不会料到,喜欢这件事,会越来越磨厚一个人的脸皮。
她逃也似的冲进外面的瓢泼大雨中。
没成想,撞到了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她抬起淌满泪水的脸颊,易宿将伞举到她头顶,高大的身影逆着风雨,眸色晦暗不明。
宽大的手递到她面前,手掌轻轻张开,是一颗泛着金色光圈的糖。
她看着他,狼狈中满是不解。
他薄唇轻启,声线低沉得厉害:“吃吧,甜的。”
那一刻,十五岁的时念,心募然一动。
那颗糖,她含在口中,回味许久。嘴里是甜的,心中的酸涩浸了甜,微妙至极。
就连面前的人,也变得让她心动。
年少的喜欢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却意外持久旷烈,日益浓厚。
时念不知道,过期的甜会变苦,却一直傻傻坚持着那份见不得光的喜欢。
“你讨厌我,对么?”
易宿把她带到个咖啡厅里,看着冻坏了的小姑娘渐渐回暖,良久终于发话。
他的语气很温和,并没有任何质问的意味,像是在叙述一件事实般那么平淡。
时念望着雨滴落到玻璃窗上,雾蒙蒙的一片,愕然地回过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急速地摇了摇。
易宿没有搭理时念的回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我还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只要你一句话,我送你离开,其他的事情我来解决。”
“……”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你真的愿意帮我回去么?可是我妈妈,她不会答应的。”时念说着摇了摇头。
“她会的。”易宿淡漠地瞧了她一眼,“强迫一个心思不在这里什么都要和自己作对的女儿留在这里,我相信她也很难受。”
“亲人之间,血缘并不是羁绊,你要是想挣开,随时可以。”他笑了笑,“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不能离开另一个人的说法。”
他笑得很温柔,话语却很是凉薄。他没有直接责备她,可就是这种语气却比直接骂她更令时念感到难堪和羞愧。
“你讨厌我,怎么对我我无所谓,可他们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仇敌,他们并不欠你的,你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们。”
亲人之间,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相反,它更需要仔细经营,小心维护。
外面的雨停了,易宿长腿一合,站起身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忽然,他的衣袖一紧。
易宿回头,漆黑的眸子垂向时念。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时念低着脑袋,一字一顿道,“我保证。”
“乖。”易宿没动,喉结滚了滚,终是大掌抚了抚她的头顶,嘴角漾起几分淡淡的笑。
回忆倾闸泻入,时念又梦到了那个雨天。
九年了。
近几年来,她明明已经很少梦到关于他的事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开始了。
这不是个好征兆,时念狠狠地拍了下脸颊。
从前她很开心两个人也算有过不少回忆,在梦中一一经历重复,她乐此不疲,是因为知道尽管两个人天差地别,但她总有奢望幻想的可能性。
他不属于任何人,这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可是,自从她看到那一幕,就连这种幻想的资格都被收走了。
之后她报考南方,拼命逃离燕城,春节匆匆回来而又快速离开,苦心孤诣地扼杀一切能见到他的可能性。不见就不会念,不念就不会痴心妄想。
渐渐地,她很少会想起他了。
时念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喜欢他的心魔,却没想到,自己长达四五年的努力,在时隔五年再次见到易宿之后,顷刻瓦解。
她真是欠他的。
两天后是时念大学班级的毕业一周年聚会,因为大学时和他们打成一片的老教授即将移居国外养老,以后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众人便商议把聚会提前几个月。
估计这一次聚会,以后也很难见到了。
地点定在燕城西城区,晚上六点,离时念家不算近,跨了半个燕城。
尽管现实未必得意,但时念也不想那么落魄地见老同学,当天向学校请了个假,画了个淡妆,遮盖住一连几天的晦气样儿,穿上工作后拿半个月工资买的长绒裙,体体面面地去赴了约。
时念到的时候,包厢里放着轻柔富有年代感的音乐,她一听就知道,是教授喜欢的。
踏着轻松的步子走过去,还没进门口,时念的身影就募地僵在了那儿。
宽敞诺大的包间里,教授旁边坐了个男人,两个人说说笑笑的。
男人背对着她,长腿撑在两侧,音量有意地压低,声色低沉,富有磁性。
纵使四五年未见,时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背影,以及那道在她心中回响过千千万万遍的熟悉声音。
易宿,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