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迁走
我的初吻是薄荷牙膏粉的味道。
这让我有些意外,说明得胜在看电影之前什么都没吃,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晚上7点半,电影院外面就是成片的消夜摊子,他居然什么都没吃。
事后我们如何回去的已经记不清了,仿佛在那个吻以后,我的脑中下起了大雾,一路由他牵着,模模糊糊的回到家,等到洗漱完躺在了床上,雾才散去。
脑袋一清醒,我便再也冷静不了了,我居然胆大包天,去主动吻一个男人!
这放在平时我是决计做不出的,都怪那场电影!那个黑暗密闭的空间!他不止改变了我的想法,连得胜也……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仔细琢磨,发现我好像被得胜算计了!
电影是他选的,电影票是他买的,甚至看的过程中,是他不断的问我冷不冷,也是他主动握住我的手!
还有那个薄荷味牙膏粉……他一定是临时刷牙!大晚上他不吃东西刷什么牙?他有预谋!
那这么说……他也跟我有同样的心思!
一想到这,想到我们有可能的心意相通,我便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再也睡不下了。
光着脚在地上不知走了多少圈,头脑发热到打开窗户沐浴寒风,我想大喊想大叫,还想找人倾诉这妙不可言的缘分,在屋中如旋风一般卷了好久后,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冷不丁的想起外公的话——30岁了,兴许家里已经有一房妻,还有儿了。
是啊,我不知道他哪年参的军,但他无病无灾四肢健全,又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去哪都不愁娶不到妻。
那他……
烟花过后,便是可怕的寂静,我坐在床边,心中的疑虑比快乐更甚。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日恍恍惚惚,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任凭父亲和外祖父家打架,母亲跟姐姐打架,都无法侵扰我的思维,我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中独守那一份少年心事。
有次家里闹的实在是凶,父亲含着泪指着我问;“崽!老子和你姆妈,你跟谁!”
我下意识回答;“我要参军!”
我这一回答完全没有过脑子,却让饭桌上诸人一阵沉默,文明半辈子的父亲缓缓吐出四个字;“个化生子!”
外公虽然开化,但至此危难时刻,他也担心我的安慰,也不大同意我参军,于是众人一合计,将我关入了阁楼。
可19岁的少年岂是能被关住的!我趁夜色翻墙出去,不为别的,姐姐和弟弟刚在院子里吃臭豆腐,那味道太诱惑我了,我一是想出去解馋,二是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次出去还能与得胜相遇!
然而我的预感错了,这一翻墙,我摔断了腿。
快要入睡的家人被我趴在地上的哭号给吵醒,跑到院子里看我狼狈的擦眼泪,手忙脚乱的给我抬去了医院治疗。
那时候的衡阳不止经济,医疗也很不错,给我会诊的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外国人,常规复位纠正后,我带上了笨重的石膏靴子。
母亲对此很满意;“这下好了,不用我打断腿了,我看你还往哪跑!”
弟弟双手捧着刚买的臭豆腐;“哥你别难过了,来吃一口。”
我垂头丧气;“不吃……拿走……”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哪都去不了,只能看书,书看腻了就发呆,后来我突发奇想,给得胜写信!可他的军营到底在衡山哪里?哪条街哪条路?我不知道,信也无法寄出。
想来自从那次电影院我们就再未见面,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在床上想翻来覆去都翻不动,只能频频叹气,看护妇以为我为断腿伤神,忙安慰我只要好好养伤,这条腿完全能恢复如初。
哎……19岁的我长长哀叹,这个世界没人理解我,我好孤独。
我怨恨起了得胜,要不是他,我怎么会翻墙出来然后把腿摔断?他怎么不来看我?他认识我家门,为什么不去上门找我然后打听我在哪家医院?
哎……凡事不能琢磨,一想便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在石膏靴子带够一整个月后,我终于把它脱了下来。
敲石膏的时候全家都来了,看见一个月不见天日的腿,姐姐爆发出十分夸张的笑声,我那腿比不带石膏的时候要细不少,还白了许多,简直像女人的腿。
弟弟也捂住嘴忍笑;“挺……挺好……漂亮,像女学生。”
我已经没脾气了。
外公怕我腿还是不行,给了我一副拐杖,我的外公和祖父都没用拐杖,我却开始用了,真是唏嘘。
在家人的簇拥下我回了家,迎接我的便是排骨和鸡腿,说是吃啥补啥。
吃饭之间,父母看上去和谐许多,没有吵架,外公也表示,看我性格这么倔强,以后不会再强迫我,假如我真心实意想参军,可以送我去空军学校,当个空军。
经过这一个月的养伤,我头脑已经冷却下来,思索再三,我很懦弱的表示再考虑考虑。
外公眯着眼睛,仿佛早就猜到了我的想法,点头答应了。
骨折实在是太疼了,我想起战地医院的那些伤患,看见惨状是一回事,切身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一回事,我想见得胜,但是要时时刻刻面临这样的伤,我怯懦了。
可我还是想见他,然而过了很久,我们都没再见面,直到那年夏天。
1944年的夏天,风云突变,长沙再次被袭,一个月后失守,罗马城破了,不久,几辆日本飞机忽然飞临衡阳上空,短暂的和平被撕破,战争的阴霾终究是袭来,空气都凝固了。
衡阳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不少人准备南下或是去往重庆,我们家本来想回长沙,如今彻底与长沙城内的祖父母和姑姑们断绝了联系,只能选择去桂林,或者去重庆。
父亲表示想去桂林,那里有我二叔,他的兄弟,我母亲想去重庆,那里有我姨母,她的大姐。
大舅舅主张去海南,他认为日本人不会真的渡海去那种穷地方,小舅舅则随学校迁移,学校去哪他去哪。
外公有很深的故土情结,是典型的湖南人,他早就与外婆商量了,要一起留在衡阳,誓死守住这一片商铺祖屋。
这次的争吵不同于往常,大家为了求生都极力希望对方与自己一起,都明白如果这一次失散了,可能就再也聚不到一起了。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离散,期限是永久。
头一次,我加入了这场争吵,可无济于事,本就出现裂痕的家,在战争的逼迫下加倍撕裂,摇摇欲坠,我只能徒劳地看着这个家分崩离析。
大家讨论到深夜,最终的结果是,我和姐姐跟着母亲大舅舅去重庆投奔姨母,父亲带着弟弟去桂林找二叔,小舅舅跟着学校走。
在这个结论得出后,饭桌上一片寂静,分别在即,我们已经开始怀念,甚至吵得天翻地覆的父母,也对彼此产生了留恋。
翌日清晨,我们收拾行李,外公家的忠仆顶门去邮局给重庆和桂林方面拍电报,晚饭时才回来,拍电报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心里惴惴的,为并不明朗的未来担忧,也为得胜的安危揪心。
外公很泰然,他已经70了,在那个年代能平安活到这个岁数已是稀少,他早已做好死的准备,院中就放着他与外婆的棺木寿衣,寿衣是镶金段子面,比很多活人的衣服都好,他打算穿这件寿衣迎接日军的到来。
我们一家自然不肯同意,老的少的围着外公劝,然而外公心意已决,谁说都不听,正在我们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时,院门被人当当当敲响,那声音急的仿佛敲在人心上。
弟弟去开门,哎呀喊了一声,赶紧奔进来;“姐啊!军官来啦!”
“他来关我什么事啊!”姐姐忍无可忍。
“他找你来啦!”
“扯卵谈!!”
“你不是要做他堂客吗?”弟弟天真道。
“行啊行啊!”母亲赶紧出来拦住姐姐的拳头;“快叫人家进来,可以的!”
“哎呀你别瞎胡说,我有正事!”得胜尴尬的追进来,推了弟弟一把。
我柱着外公给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迎出,楞楞的看着再一次从天而降的得胜。
“你们……哎呀!蛋羹少爷你腿怎么了!怎么拄拐了!!上次见你还好好的!哎呀……”得胜见我如此脸色大变。
我心中得意,是我想要的效果,板起脸道;“上次是多久以前了……这么久的时间还不许人有个意外?”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得胜有些为难,蹲下身去看我的腿,左摸摸右摸摸,搞不清楚是哪只瘸;“还好还好,没留下残疾,完完整整挺好!”
得胜松了口气,抬起头冲我笑,我面上冷着,心里却原谅了他。
“你刚才说有正事……”母亲在我身后道。
“对!有正事!”得胜赶紧站起来正正军帽;“你们赶紧走!消息下来了,5天内,衡阳所有居民都要迁走,衡阳城要成为对日正面战场!”
“啊!?”我和母亲都愣了,父亲随后出来;“可……我们这么多东西要今晚就搬走吗?搬不走呀,怎么也要几天才行!”
“早走一天是一天,越往后拖,让带的家当越少!你们现在就连夜整理,最好明后天就走!我是提前得到消息通知你们!不然火车都挤不上,只能坐驴车!”得胜面目严肃,语气急切,我们一家人的心都跟着提起来。
“那……那……那我们……”父亲立刻没了主意,回头去看母亲,看外公。
“那我们现在就收拾!把大家叫起来,把家里细软全部给你们带上!”外公走出来主持大局。
“爸,您听见了,所有人都要迁走,衡阳会变成战场,您跟我们一起走吧!”母亲劝外公。
“我老了,走不动了,去了也是累赘,你们去吧,我是平民,他们日本人能拿我怎么样!”外公有自己的坚持,他体面了一辈子,如今怎么也放不下身段当流民。
“不行!必须走!!”得胜皱起眉头;“老爷子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所有平民必须走!到时候天上飞机地下大炮一个不长眼就给您灰飞……咳,打着了!”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活够了!我不能抛弃祖宗!”
“那祖宗也得走!你们放排位的屋在哪?我帮你们运去!”得胜说着,迈开腿就走。
外公赶紧挡;“哎哎!我家的事不劳您操心!”
“衡阳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别客气!”得胜把手一扬;“别说搬祖宗牌位,就是活祖宗我也给您抬走!现在是我来跟您客客气气的,等过几天您要是还不走,我们团长来了直接让几个小兵蛋子给您抬出去,那多没面子啊!”
“谁……谁敢抬我!我跟他拼命!”外公脸涨得通红,是真的动了气;“我走得正行得正,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在乡里乡亲中也有威望,谁人不给我几分薄面,如今老了老了,还要受你们小辈……”
“您有威望您太有威望了您就是衡阳的丰碑湖北的榜样!”得胜连哄连骗;“现在的小辈儿们都太不是东西了!必须有个活着的榜样教育他们!您想您要是没了这个家这个衡阳市得多大的损失啊!谁来教育他们谁来鞭策他们!以后国民的教育还怎么办!!”
外公被得胜说的有些懵,讷讷道;“是湖南……”
“包括湖北!两湖地区!”得胜转身扶着外公进堂屋;“明儿我给您找辆大车,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的去火车站!我再买几张头厢的车票,咱们舒舒服服的到……”得胜回头问我;“你们去哪?”
“重庆!”我忍笑道。
“对去重庆!不去桂林!重庆不冷对您的老寒腿可好了!”得胜扶着外公坐到堂屋正座。
“我没有老寒腿!我身体好着呢!”外公不满。
“哎哟那更好了!去了重庆再爬爬台阶您能活到99,到时候重外孙都能喊老祖了!”得胜耐心引导;“您想要重外孙吗?”
外公心动了,他眼神闪烁的看看得胜,又看看我和弟弟;“哪个……哪个不想要啊……”外公指着我,恨铁不成钢道;“他都19了!我在他这个年纪都有淑念了!我想他读了书,比旁人要脸……也不敢催,哎……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
淑念便是我在重庆的姨母。
外公在得胜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松了口,虽然没明说,但也同意了迁走,我们全家大大的松了口气。
好在得胜的突然到来,打断了外公的计划,让他平安经历了抗战,内战,也如愿看到了重孙,在红色浪潮席卷全国之前安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