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起子（三）
修道场，孤树结界之下，慕容楼将剑收回剑鞘，往前踱步几分。
他徐徐道：“百年前，西以华文帝打败北昭、南良，一统天下，建立大业。身为北昭贵族的慕容家由此没落，偏居一隅。
二十年前，“起子”现世。所谓起子，乃是一族起盛之系。有起子必兴盛，起子能给一族带来好气运。
大伯父曾求仙问道，拜师于蜀山派，精通占卜，卜算出此起子便在檀山姜襄氏内，一个寡妇肚中。
他跋山涉水，终于到达檀山，接近这寡妇。等到寡妇孩子——也就是起子一出世，便抢夺过来。
但是，此起子本应属于檀山姜襄氏，旺的是檀山姜襄氏，大伯父为了将起子带来的气运转移到慕容家身上，便将檀山姜襄氏阖族上下一千口人格杀。
得到起子之后，慕容家果然逆天改命，第二年皇帝便大赦天下，大伯父顺利考取武状元，得以入朝为官，后步步高升，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慕容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生意的找对门路日入斗金，考取功名的无一不中，整个家族飞黄腾达，重回百年前身为北昭贵族的辉煌。
十年前，魔界现世。魔界边城莲城出现在大业蛮黎之地，大伯父带领海棠盟与魔界殊死搏斗，最终战平于莲河岸，魔界提出要与人界谈判，但是要交换人质，否则战个不死不休。
当时，大伯父主战，皇上却不同意，认为再打下去，别说对抗魔界，人界内部，会天下大乱。
他担心他的皇位不稳，遂一意孤行，同意魔界的要求。魔界的人质是魔族太子，他们要求，人界也出太子作为人质。
皇上自然不愿意将年轻的太子派出去。而且，那个时候，皇上与大伯父起了罅隙，朝中反对大伯父的势力日益强大，且暗中给大伯父，甚至整个慕容家都罗织了罪名，整个慕容家大厦将倾。
大伯父那个时候便卜算到，此次，乃是慕容家之“劫数”。
虽然有起子在，给慕容家带来了十年的气运，但毕竟这枚起子是他从别人手中抢来的，慕容家爬到那样的高位，其实是位置不正，故而，命有此劫。
解开此劫的唯一方法，便是让起子为慕容家彻底牺牲。
所以伯父把起子，也就是十岁的慕容檀，乔装为人质送了出去。
我不知道大伯父是如何说服慕容檀的，但据我所知，慕容檀还是自愿被送出去的。
没人觉得他会活着回来。
魔界撕毁了与人界的商议，因为他们也送了个假太子过来，出尔反尔，继续挑起战火。
大伯父带着海棠盟众人抗敌，最终以略微的优势将魔界击退，魔界退兵，莲城也随之消失。但是，”
慕容楼无奈笑道，“在莲城消失的地方，大伯父发现了昏迷中的慕容檀，他并没有死，不过受了重伤。
起子为族牺牲之后却没有死，需将其囚禁在家族之中，也杀不得，否则起子产生反噬之力，会让家族有难。
所以，大伯父只得将慕容檀封锁在慕容府内，且不得见日光，形落阴间，活如鬼魂。”
慕容洛木然道：“形落阴间，活如鬼魂……”她心痛得无以复加，“原来檀哥哥，受的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慕容楼顿了顿，道：“慕容家得位不正，已是事实。可能说这件事就是错的吗？我身为慕容家的人，我理解大伯父的苦心。北昭时期，慕容家何其辉煌！
改朝换代之后，慕容家便没落下去。我小的时候，还有一段慕容家没有起复时的记忆。
那时，父亲还得靠挑粪为生，叔父则是到当时的大户人家里做下人，大伯父未求仙蜀山之时，是村里的屠夫，一大早便起床在院子里杀猪，浑身都是臭味。
慕容一家几口人，拥挤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下雨漏雨，冬天漏风，屋子里还时常充斥着家禽的粪便味。
那可真是段痛苦的光景，与如今锦衣玉食的慕容家仿若隔世。
也正因为大伯父靠着修仙飞黄腾达，整个慕容家便也推崇修仙问道，又赶上妖魔作乱之世，皇家都要依靠我们的力量去安稳天下，慕容家的地位，也是越来越无人能撼动了。”
慕容楼说完，眸子深深地看着慕容洛。
“四妹妹，你如今已是慕容家的家主，你该清楚，慕容家如今有这一切，得来之不易。”
慕容楼这句话是在点醒，亦是在提醒。
“大伯父曾说，成立海棠盟，为天下斩妖除魔，也是为了给慕容家积德消灾。”
“可是，檀哥哥……他……”
慕容洛想起净寰苑里，那个病弱瘦削的身影，心情便沉重得难以呼吸。
慕容楼眸子里温柔的目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酷。
“他或许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不知道，总之，他必是恨慕容家入骨。四妹妹，你一定要明白，你是真正慕容家的人，是与我们站在一起的。”
慕容洛噙着泪，声音沙哑：“……楼哥哥，当家主绝非我之愿，这个位置，你能不能……”
慕容楼的眉毛拧起来。
为什么一说到慕容檀，她就开始无底线地善良？
“怎么？你是觉得对慕容檀下不了狠心吗？”慕容楼的语气含了一层冰，“四妹妹，你可知为何大伯父束缚他在慕容府还不够，还要在他身上施加地缚？”
“为什么？”
慕容楼冷哼：“慕容檀几年之前，曾经勾结魔界，引魔气入京城。凡人根本受不了魔气，沾染上的必死无疑，城中死了一大片百姓。皇上下旨彻查，大伯父为了保住慕容檀，编了几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那之后，大伯父还费尽心思，上蜀山求当时的掌门慎石真人，为京城施加护脉，让魔界之人无法进入。皇上才善罢甘休。
但是大伯父为了惩罚慕容檀，亦是为了遏制他的灵力，才在他身上施加了肉灵地缚，不只是肉体出不去，灵魂也出不去，他啊，当当真真是成为了一个废人。”
慕容楼说着，就像在说一个极其仇恨的人，眼底里，还有一抹幸灾乐祸之色。
慕容洛几年前年纪不大，不记得此事，她讶然道：“……檀哥哥，为什么……”
“你对一个已经疯了的人还抱什么希望吗？”慕容楼冷笑，“我想你也能察觉到，他有多恨慕容家。他仗着我们杀不了他，为所欲为，如今被肉灵地缚，不过是自作自受。”
慕容洛沉默不语。
慕容楼见她沉默，心下燃起怒火。
她就这么在意慕容檀？
身为慕容家的人，该对慕容家有一份责任之心。
难道，她对慕容檀，已经有了超出亲情的感情？
他怒道：“四妹妹，昨日，你还答应我，要万事以慕容家为重，如今，想要出尔反尔吗？”
慕容洛却说：“楼哥哥，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起子与慕容家之间的连结？我不想再看着檀哥哥这么下去了，慕容家如今的实力、地位都很稳固，为什么非要靠一枚起子来维持家族的风光？”
慕容楼听罢，更是生气，来回踱了几步，道：“四妹妹，你也是修仙之人，还是忘忧派的弟子，你不是应该更清楚何为‘天道’，何为‘命数’？
天下万物，有哪一样东西是长长久久，兴盛下去的？万事无常，唯有天道永恒。
人之努力是重要，可到底逃不过‘命’这一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这便是天道。
慕容家的命数，早已经算清楚。那便是，慕容家的气运早就结束了，早该随着消失的北昭而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泯然众人。
是大伯父不信命，发现了抢夺起子的方法改变了慕容家的命数。
如今你要解开起子与慕容家之间的连结，不可能了。
无论自愿还是不自愿，起子照拂慕容家气运多年，改变慕容家命数，又深受慕容家折磨，因缘已深，强行解开，让慕容家重回天道，不过是让慕容家继续消亡的命运罢了，何况得位不正，必会受到天谴。”
“可是檀哥哥呢？”慕容洛抽泣，眼角堵着泪，“他就没有自己的命吗？他就不该为自己而活吗？”
“他一个人的命，算得了什么？”慕容楼逼问她，“难道你要为了他，要拿我们所有人陪葬？”
“不是……”慕容洛怔然，慕容楼一气之下，抓住她的手腕，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慕容檀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