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陆氏

    这一路，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终于到了陆氏。

    陆氏——用姚猛的话说，“这楼里的人，点的餐都比别的地方的贵“。

    这地段夏珂是熟悉的。以往夜里出来跑场子讨生活，陪着老板们喝过几轮唱过几场，出门来抽根烟，就着夜色缓一缓。蹲在会所门边阴暗的墙角里，一抬头，总能看到陆氏大楼外墙那一整片彻夜亮着的景观灯，巨大的“陆”字招牌高高在上地睥睨众生，沉默而凝重，看久了，会有不自觉想跪倒在地皈依忏悔的冲动。陆氏大楼是附近最高气势最盛的一家，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得到，除了头顶日渐茂盛的树冠，没有谁能遮得住它。

    并不是巨物恐惧，但夏珂每每看到那个极其简单，又无尽肃穆庄严的繁体“陆”字，都有种奇怪的、微妙的晕眩。仿佛它是一只巨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印，只消轻轻翻掌，就能把他一个匿身于深夜最暗处的小动物压扁，碾碎，好像从未存在过。

    无声无息。

    说来讽刺。彼时他在山里望着圆月时，间或也会有这种感觉。物我两忘，浑然不觉身外事，时间永远停驻，空气也再不流动，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时间——时间的流逝，也没有那么匆匆。很多时候，还是很慢的。慢，钝，像一把不再锋利的刀，在皮肤上拉扯，切割，锲而不舍，慢慢摧残。

    而人类不同。人类总是在追赶时间。

    楼里一贯灯火通明。办公室从入夜亮到凌晨，晨曦初露了再熄。好像这楼是活着的，它总是生气勃勃，总有能量在涌动翻滚，它始终在运转，从未稍作停歇。人类将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无限扩张，唯恐遗留一点砂砾。

    生命有限的感觉大概是这样的吧。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所以分外疯狂。

    夏珂经常会想象那幢大楼里的人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应该不会像姚猛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谋求或维持一个糊口的岗位而汲汲营营马不停蹄，不过是为了果腹，已然不遗余力。

    但姚猛以后是否也会一直如此，哪儿说得准呢。人类的一生，时长有限，变化却无穷。这就是夏珂这些年来乐此不疲地在尘世间打滚的重要原因之一——好玩呀。

    花花世界，各色人生，比单纯作为一只狐，要丰富得多了。

    现下他就坐在曾经仰望的陆氏大楼里，年少有为的陆总陆卓曦面前，也算是一桩奇妙的际遇。

    陆卓曦望定他。

    这人目光平静，波澜不兴，却也如水般悄然涌动，夏珂被他看得不太舒服。——像要被淹没了一般，失去对自己的掌控。

    这可真是一种可怕的体验。

    夏珂倒是没想到陆卓曦会亲自接见他。他就业经验可不少呢，新人第一天上班就一跃直到大领导办公室里落地，这待遇高得有点不正常。

    话说这真的不是羊——不，狐入虎口吧。

    他甚至不敢多看陆卓曦一眼。

    当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大老板，总是不礼貌的。知识文化他没啥，但是有家教。

    “外面那人是谁？”

    “呃？”夏珂没料到陆卓曦的第一句是这个，顺着陆卓曦的目光往办公室的玻璃墙外瞥了瞥，“我朋友。”

    姚猛被老张拦下来没让进。此刻正不安地在外面转圈。

    也是没想到这一个两个的都对他这么感兴趣。

    陆卓曦的目光并未收回来，“哪种朋友？”

    “啊？”夏珂吓一跳，这问题问得好是暧昧，“就……就是朋友啊，挺好的朋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