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人
小半个月后的正月十一,溱仪奉命往浣衣署领送去濯洗的宫服,回来时又顺路去往殿中省领上个月的份例,谁料在浣衣署受了嬷嬷的白眼后,还被殿中省满脸横肉的小厮嘲讽。
“我说姑娘,咱家这儿也就这么些钱啦,前儿的宫宴殿中省可贴了不少银子,你家主子一个选侍用不着十两银子,君上贤明,力倡节俭,咱殿中省可经不起这开销。”说罢,小厮将小十两银子掷在桌上,末了还用一对鼠目睨了眼银子,生怕银子从眼前溜走。
溱仪心气:“公公说笑,咱永延宫内确乎用不上十两银子,但合宫上下需要打点的事务繁杂,用钱的地方也就多了。公公既说银子短缺,那各宫娘娘的例银公公可有克扣呢?”
小厮一噎:“自是不敢的。”
“既然娘娘们成倍的份例您都一粒不少,又如何有克扣小数目的道理呢?如今我们选侍刚入宫伴君,保不齐他日就得帝君青睐,这是非利弊,公公也要计较清楚些。”
面前的小厮抱臂立着,说不出声,倒是门口有女声适时接了话:“我道是谁家娘娘的贴身宫女,不过是家底子都快没了的木家小姐的丫鬟,也敢如此伶牙利嘴。”
徐庚明一瞧,点头哈腰道:“哟,是贵妃娘娘家的越秋姑娘,娘娘可是有吩咐?”
越秋正了正身子,扬起下颌道:“娘娘体寒,去年殿中省送往德昌宫的冬衣不够了,命本姑娘来看看。”
徐庚明为难了:“诶,姑娘可不赶巧了,充媛娘娘前些日子命明荷姑娘拿走了最后两匹江南软锦,现在这库房只剩下些粗糙的边角料了。”
越秋定神怒斥:“大胆,江南软锦可是全京城最好的缎子,你这狗奴才不孝敬贵妃娘娘也就罢了,还将布料拱手他人!”
徐庚明被这一喝给唬住了,他并不是不知道贵妃狠辣的手段,可这合宫每年就得了十匹江南软锦,早被分得所剩无几,只能为难道:“这……”
越秋在门口踱步,蛮横道:“也罢,今日若你拿不出来,明日我便在贵妃娘娘跟前参你一本,您说您这管事的小官还做不做了?”
徐庚明赔笑奉承道:“姑娘放心,咱家就算是走一趟邀月宫,打断两条腿出来,也要把娘娘的缎子双手奉上。”说罢,便绕过身前的梨木长桌,微微作了一揖,横在双颊的肉跟着颤了颤。
“哼,倒算你识趣。”越秋满意地笑着,携了身旁的婢女出了门。
待人走远了,徐庚明攥着袖口敷上前额,已是涔涔微汗,就要起身回到座上,见门下的阴影里还站着刚才的女子,不觉一糗:“我说姑娘,拿着银子快些走吧,咱殿中省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待的。”
溱仪噤声,微微福了一福,迈出了殿中省内务局的门,心里默默庆幸,好在方才蛮横的姑娘未瞧见自己,否则一时半会怕是回不了永延宫了。
回宫路上,停了三日的雪又开始落下,溱仪拥着身上的冬装一路快步赶回永延宫,永延宫虽被冷落,但好歹能支起一盆炭火暖暖身子。
阖上宫门,溱仪往偏殿走去,正好被禾莞叫住。禾莞和她同是溱姿从府里带入宫的,五岁便开始侍奉小姐,如今也有十五个年头了。
“仪姑娘,选侍叫我去司膳局吩咐宫人做了碗长寿面来,嘱咐我定要在你回来时叫你吃去。”禾莞一边说着,还一边将手放在嘴边哈气。
溱仪掸落袖上的雪意,才反应来今儿是她的生辰,回笑道:“谢谢选侍,谢谢姑娘了。”
这是她自母亲离世以来,最能感受到亲情之时了。
正月十五,新年初次月盈。
以长宁国之风俗,每月十五皆是阖家团聚之日,尤其正月十五最为重要,百姓入宗祠朝拜,夜晚灯火长明,以祈求新年风调雨顺,光辉常佑。如此便演化作宫内的添灯宴。
添灯宴为宫中所特有,常以家宴为主,原是前朝后宫共饮迎春酒,共点丰顺灯,因帝君不喜前朝后宫沾染而作罢,但习俗不可免,只能错峰而行。
今年添灯宴在十五酉时,内侍传帝君口谕称众嫔众妃务必到场。
“溱姿,你的身子可好些?”
前些日子溱姿偶感胸闷气喘,三请四请医令来把了脉,说句“痨病已经入肺,药石亦是无灵”的话便走了,连药方也没留下一张,还是溱仪拿着宫外郎中的方子亲往医药署,问过新任职的小医令拼凑而来。
“我已无碍,你不要多心。”说着,便离了永延宫,往添灯宴去。
添灯华宴设在逐江亭,四面流水环合,岸上假山层叠,置身山水琴鸟中,如登春台。溱姿到时,歌舞已然开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迟者不便打扰,绕过侧席向末端的位置走去。
扶溱姿落座后,溱仪立在身侧,不觉被舞姬翥凤翔鸾招引,舞姬所舞是《漠上河》,传是先秦一名偶入荒漠的乐师所著,此河非真河,而是人心之渴求。
溱仪内心颇动,母亲在豆蔻年华时也曾舞过此曲,自己亦照样学样过,不过是被邻家平君那混小子取笑,不敢再舞了。
旧事上心,溱仪秀眉微蹙,竟连溱姿拽住她衣袖也不察觉。
“溱仪,此曲将罢,送予君上的赠礼可备好?”
“备好了。”说罢,溱仪招来随同的小婢子,接过赠礼。
一曲终了,舞姬行礼退场,温贵妃起身,携六宫妃嫔施礼道:“妾身温氏愿君上御体康健,福泽万年。”
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世代不变的流程,谌衡一虽厌倦合宫的繁文缛节,却不得不被束缚,只得颔首应声:“起身吧。”
温贵妃眸里含笑,款款落座,招人抬来盛礼,娇声道:“君上喜习兵法,妾身思着宫中兵书既为读遍,便差人在民间搜集兵书,此有五十六本,皆是上乘之作,妾身……”贵妃低眸,未尝见到谌衡一低沉脸色。
“聆意是觉得……孤兵法不精,还需奋励?”谌衡一手肘支着双膝,居高临下,不得不俯身。
此语一出,六座皆噤声,传言只闻当今帝君盛宠贵妃,二人琴瑟调和,伉俪情深,来日贵妃当得帝后之位,也未尝不可。
而今贵妃呛声,神色羞赧,不知此话何意,只得认错道:“妾身只想投帝君所好,非有嗤嘲之嫌。”
那厢溱仪惊闻旧诲,抬首便要应声,才思及那日府中言语,知晓如今贵妃与自己撞了名讳,便复颔首。
谌衡一直身,一挥衣袖:“那聆意是觉得,孤身居高位,不常体察民情,便不知近日京城兵书失窃屡发?”
贵妃面色苍白如槁木死灰,瘫坐地上:“妾身只是……只是差人做事,不知内情。”
谌衡一不听诡辩,厉声道:“聆意,你可知前朝御史台为民间兵书屡次被劫一案,参了多少本奏章!孤迎你入宫三四载,是旧情未断,若你恃宠而骄,不如细看,孤是袒护百姓,还是偏袒你!”
此语如珠碎玉落,狠狠砸向贵妃,原本跪坐的人儿心神不安,玉指泛红,欲抓扯身边器物以掩饰落魄,才摸到空无一物,连婢子也在贵妃座边立得好好的。
以往御史台参本的事务,经帝君批阅,多由刑部接手……进过刑部之人,不言手足全废,半条命也没了。
她现在定是狼狈至极点,她心中嗤笑:聆意,你看看,你心悦的平君竟如此刻薄,怎么会爱你。
贵妃被婢子扶起,感受到贵妃身形颤抖,壮胆一瞧,才知是贵妃笑出了声。
座下嫔妃同那婢子一样,听闻笑声后皆是不寒而栗,一个即将失宠的女人,最终是失了心智。
贵妃难堪,不便再入座参席,婢子借了娘娘玉体不适的名头,扶了贵妃早早退场。
余下妃嫔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奉上献礼,不敢有多言语,以免语出不慎,落得与贵妃同样的下场。
依次,李充媛献上玉璧一饼,陈荣华献上亲绣鞋履一双,叶嫔献上祖辈亲书画作一幅,容嫔献上家乡百年老参两盒,张才人献上青花牡丹纹瓷瓶一尊。
“妾身选侍木氏叩安,”溱姿行了一道叩礼,再言道,“此是妾身亲绣的璎珞容臭,配有干松,艾草等药材,有芳香、开窍、祛湿、疗身之效。”
话语间,溱仪得到示意上前去,将容臭交予内侍,内侍接过,向谌衡一过目。
谌衡一摩挲着纹样,说道:“合欢花?”
陈荣华蹿哄道:“合欢花有夫妻恩爱之意,莫不是木选侍……”
不等木选侍反应,溱仪先认了错:“是奴婢教授选侍的合欢绣法,选侍并不知情。”
陈荣华嗤笑:“你倒是护主。”
谌衡一似乎认清台下人模样,不做言语,示意她继续。
溱仪不常听到发落,便不与嚼舌的妃子置喙,紧跟道:“奴婢原是想烘托节日气氛,做阖家欢乐之意,愿君上国泰民安,天下众欢,未敢有非分之想。”
那陈荣华只得噤了声,同溱仪一较,格局大小高下立见。
谌衡一舒展了眉头,似乎满意回答,直接拾起合欢点缀的墨色容臭,系在腰间玉带上,与玄袍倒极为相称。
赠礼一过,溱仪退到原位,在远处静静立着,歌舞重上,舞姬水袖纷扬,舞曲妖冶活泼,荒漠豪迈风情不再。
溱仪向上座一瞥,只见谌衡一握着酒角细细品尝,台下娇美人儿秋波暗送,究竟未有送达。
华宴归于热闹而流俗,席间妃嫔觥筹交错,言语欢畅,似是将方才闹曲抛诸脑后。然在溱仪眼底,妃嫔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数见不鲜,让人不惊不奇。
添灯宴重“添灯”二字,曲终落幕,谌衡一去往亭台边处,取来内侍手中纸荷灯,以求来年风雨顺遂,百姓安乐。
初春光景,红墙碧瓦间雪水消逝,墙角瓦缝蓓蕾初含,河川溶溶,莺啼婉转,宫内墙外生机万象。
是晨,一队内侍浩荡走入德昌宫,送去解禁的口谕,十余日不得自由的宫人终于见了天。
“娘娘,”越秋搀起伏在地上愣神的贵妃,眉眼含笑,“君上那日只一时冲动,如今宽恕可见君上顾念旧情。”
“旧情?”贵妃嗤笑,连情都不见得,何来新旧之说?这些年岁如何走过的,只她一人知道。
越秋到底年岁浅,听闻贵妃获释,仍浸在欣喜中,连贵妃寞寞回殿亦未察觉。
一时辰后,贵妃还在榻上小憩,菡月掀帘入内,行礼通报道:“娘娘,康瑞宫容嫔、张才人和永延宫木选侍到了。”
贵妃被扰了睡意,眼睫轻颤,徐徐睁目:“让她们殿外候着,越秋,为我绾髻吧。”
越秋应是。
“娘娘,您的双膝可好些了?”越秋拉开妆奁,自语道,“这淤青定是那日您跪得狠了才落下的印子。”
今晨越秋侍候贵妃更衣时,偶见贵妃膝上斑驳,贵妃欲遮不得,只得状似随意一句“不知何日磕碰伤着”带过。
越秋心疼得紧,细想平日贵妃所遇所做,娘娘身子贵气,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觉得定是添灯宴时所伤,才寻医药署问了膏药,还未用过。
贵妃闻言一愣,手中珠钗落回妆台,钗上珑璁丁零作响:“此言不得与外人胡说。”
越秋亦是一顿,讪讪应了。
寒天回暖,殿外晧日初升,晨时溱姿披了件素色梅花暗纹氅衣,溱仪见溱姿握着束带,想是觉得热了,遂将氅衣解下,放在臂间。
溱姿不敢妄动,规矩地同张才人立在容嫔身后,张才人不耐,抬首张望。
就不见人通报,胆子愈发大,直言道:“失宠还摆架子,真是少见。”
门外的菡月护主,驳道:“张才人好口气,以下犯上,真真少见。”
张才人出身寒微,素来以高傲掩自卑,被下人呛声,自是不甘:“好一个以下犯上,姑娘有心,可知自己是什么地位?也敢与本才人置喙。”
适时,越秋掀帘而出,语气不平:“才人既有兴致前来嗤嘲,不如殿内就请?”
来人张才人自然认得,温贵妃跟前的心窝子,是惹不得的人物,只得汗颜噤声。
溱姿随容嫔、张才人入得殿内,见贵妃以玳瑁明珠衬起气色,花钿黛眉更显精致,想来近日其虽未出德昌宫,却也过得自在,自是比她好上千倍百倍。
“请娘娘安。”
贵妃不闻,独自品起茶盏:“越秋,换壶热水来。”
“是。”
支走越秋,贵妃转而锋芒尽露,睥睨地上跪拜的人儿,嗤笑道:“我方才听见外处喧哗,可是将我不放入眼里?连我的人也敢羞辱,你们也配?”
张才人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物,如今只是嚅喏,溱姿知贵妃将她置于张才人之属,却不敢做声。
作为康瑞宫之主的容嫔担下罪责:“贵妃娘娘,张才人是嫔妾宫里的人,请恕嫔妾管教不力。”
贵妃仗势,俞听愈气,呵令道:“今日我若好心恕你的罪,不定他日尔等对我熟视无睹!不如小惩小罚,引以为戒。”
“娘娘若能秉公无私,奴婢自不敢言,但娘娘一叶障目,不知全貌,贸然惩戒有失偏颇。”上座无语,溱仪继言,“此事与选侍无关,张才人胡言乃其本身罪过,请娘娘明察。”
贵妃见言者着婢女装束,不甚在意:“以儆效尤,岂不更好?”
“若娘娘您执意是非不辨,他日人云亦云,必失贤名,于奴婢于您都绝非善事。”溱仪护人心切,唇间振振有词。
“你不宜如此直言,”贵妃怒极反笑,“我也曾识位与你极相似的故人,聪慧,却不知变通,直肠而终,如今,怕是已经自毁了!”
溱仪不知贵妃何出此言,故人?听其幸灾之气,只怕是敌人吧。
贵妃言罢,亦不复将心思置在溱仪身上,立在门外的婢子通报充媛、叶嫔等人至安,贵妃敛起寒意,方才口舌之争亦不了了之。
到午膳之时,贵妃才呼跪安,临行时又止住本在搀扶选侍的溱仪。
“你且留下,”贵妃屏退众人后,才继言,“姑娘许是对我误解颇深,不如直接了算。”
定是方才惹来的不快,溱仪心系溱姿,敷衍道:“娘娘圣明,岂为小事所不忍?奴婢身份低微,尚有多事需要处理,就先告退。”
贵妃一向一呼百应,何尝失过颜面?启唇便是喝骂:“果真是低贱之流,竟也敢目无尊长,不如担些贱活,去去晦气。”
溱仪语不改色:“个宫有别,如若娘娘您执意扣留我在此,是谓越界,传至君上耳中,是以私废公。”
贵妃勾起唇角,居高临下:“是你信口雌黄在前,于理于亲,对你皆无益处。”
溱仪不欲与她谈论,她又何尝不清自己的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且忍得一时,再谈后来。
贵妃终是忌惮溱仪,只令人抱来待洗濯的衣物,放置院中,让她顶着白日浣衣,又招呼德昌宫所有宫人观赏。
溱仪自入宫以来,居永延宫婢女之首,已是未碰凉水多时,如今小惩,是教人规矩,亦是一番羞辱。
好在溱仪自幼便学母浣衣,如今翻起衣袖,手上动作倒也行云流水。只是虽已至初春,寒气仍然浸手,一会子手便冻得通红麻木。
其间,贵妃食过午膳,出殿走动,才思及院中劳动的人儿。有婢子奉上清口的茶盏,贵妃好意接过。
“越秋,扶我去瞧瞧。”
方才看热闹的宫人已经散了,独独留下溱仪还在捣衣。因为臂幅大,衣袖顺着垂下的小臂滑下,碍了手中动作。
溱仪行动不便,只得用浸湿的手复撩起衣袖,连温贵妃靠近亦不察觉。
只闻有器物应声而碎,溱仪方回神,抬眼便见贵妃错愕的眼脸。
“宫中明令下人不得佩戴珠宝首饰,你腕上又是何物什!”贵妃失手摔了茶盏,好些时候才寻回凌厉。
溱仪不以为意:“草绳一根,算不得首饰。”
贵妃旁敲侧击,收回恶声:“如此寒酸之物,在宫中便是想寻亦见不得,姑娘如此珍视,莫非是与人私会……”
“娘娘请谨言慎行,”溱仪心中恼怒,扔下捣衣杵,起身便往德昌宫外走,“好自为之。”
虽是草绳,却编织小巧,四股干草拧成辫状,其中缀以薏苡,许是久戴的缘故,草绳棱角不再,更是圆润。
贵妃愣神,一时忘了叫回溱仪,越秋见贵妃失态,亦不好提醒。
这个草绳,是聆意和平君的情定之物,谌衡一腕上是之一,另一条,她谎作遗失,不曾想却是在一介婢女手中。
婢女?
“聆意……”贵妃唇间磨出二字,心内危机四起。
聆意,你终究是来找他了。
越秋不解为何贵妃喃喃自己名讳,却是见宫门口的溱仪顿足片刻。
溱仪亦恍惚听闻自己旧名,顿了一步想探个究竟,转而想到贵妃亦唤聆意,许是旁人叫她呢,自己倒是多心了,遂作罢。
真假亦罢,只当做是幻听吧。
平胤十年孟春,倒春寒过,天气渐暖,宫人于无声无息间褪下臃肿烦琐的冬装,换上轻便利事的单纱,随时所宜。
溱仪案例往储物署领来永延宫最后一筐木炭,入偏殿时还以手作扇,送来徐徐微风。
“平素常来永延宫外头躲懒的姑娘,这几日倒不常来了。”溱仪方说笑一句,又向只剩火星子的炭盆添了炭火。
“怕是偷闲被管事嬷嬷逮了吧,永延宫偏僻冷清,有了人气亦容易招人来,她们躲在墙角边说笑,也不怕隔墙之耳。”
约莫是开了春的缘故,溱姿近日气色愈发好了,全然不见数月前恹恹病态。
省下卧病吃药的时间,溱姿只觉得愈发无聊,竟是央着溱仪学起女工,她自幼身子弱,此些活计自是没有碰过的。
溱仪搬来正厅的八宝富贵椅,问道:“姐姐可又是无事可做了?前日的香巾可绣好了?”
溱姿从腰间摸出锦布,回道:“木棉锦簇图是绣好了,只是穗子总打不好。”
溱仪拧眉,接过溱姿手中的物什,心内咕哝着溱姿如何绣了这般不吉的花种,面上却挂着笑,言道:“怎么香巾还打穗子呢?”
溱姿往后倚上枕被,颇有一番得意:“事出躬亲,自然意义非凡,既是不会用的,不如精致些。”
溱仪颔首,教授起新的绣法来,指间针线翻飞。
溱姿虽是捧场,亦不免走了心神,纤手托起下颌,思及木家,思及心上人,思及归途,再是无头无尾地抖落一句:“如今宫里是愈发不常走动了。”
溱仪手上一顿,才知学生心思早已跨桥渡海:“姐姐可是想出去散心?”
“便去吧,百芳园的辛夷该是开了。”
不及溱仪在卧房翻出帔衣,溱姿先出了永延宫,永延宫西隔永巷,东临内侍局下房,正是上钟时候,却不见往日婢仆攒动的热闹模样,令溱姿心生奇怪。
溱姿就近问起巷道边扫尘的婢子:“姑娘,平素内侍局人员攘攘,怎么今日安静得很?”
婢子抬眸见是选侍,漠然相待:“自然是有贵妃娘娘安排,不像选侍您,整日外称抱病,在永延宫落得清闲。”
溱姿不知婢子何来的敌意,好心道:“姑娘这话我倒是不懂了,我平日虽身子有恙,但在位谋职,分所应为,我绝不推辞。”
适时,溱仪抱着帔衣慌张跑来:“姐姐怎么就着薄衫便出来了。”
溱姿披衣,嗔怪道:“我正与人道长论短呢,你倒坏了我的兴致。”
“天色不早,今日午时百芳园婢女要剪修花草,我们还是早去为好。”
未至园中,便闻得园内传出的丝竹之声,溱仪还叫奇怪:“青天白日,谁敢在百芳园中轻歌曼舞?”
“木选侍,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樱树掩映下,充媛礼貌招呼。
溱姿携溱仪行礼问安:“充媛娘娘安。”
“我不过是嫌歌舞没有新意,偷闲透气来的,便不用遵守繁缛礼节了。
“对了,今日盛花宴不见你来,贵妃娘娘说你抱恙,我与容嫔还思忖着去你宫里问候一番,现在想来倒是不必了。”
溱姿迟迟道:“盛花宴?”
“是了,方才才过头舞,离着宴会终了还有些时候,”充媛歇过气了,欲往回走,“既然见你无恙,不妨也去坐坐。”
溱仪替溱姿答道:“如此,便谢过充媛娘娘盛请之意了。”
“不碍的。”
溱姿随充媛在后走着,一路绕过草木亭台,步履愈是磨蹭。
直是被拉住袖角,溱仪方察觉:“姐姐?”
“贵妃如何知晓我抱恙,我明是久病新愈,她为何胡言?”溱姿只做低声耳语,不教旁人听见。
溱仪脑中回过前些日子贵妃对自己的惩戒,想是自己拖累,歉意道:“许是前日我嘴快,恼了贵妃娘娘,牵累了姐姐。”
充媛伫在凝晖台前,向候在台下的内侍吩咐道:“木选侍到了,你且通报去。”
“是。”内侍上了台阶,台下三人静立。
不多时,台上管弦终了,内侍匆忙下台迎人:“充媛娘娘,木选侍,娘娘有请。”
充媛颔首:“有劳。”
拾级而上,凝晖台边角摆放的盆植渐入眼帘,草叶欣荣,含苞待放。
行至台上,入眸便是檀木镂空百花条屏,绕过屏风,凝晖台光景才得以一览无余,两边六座,皆是妃嫔贵人,上座贵妃不苟言笑,倒是身后花鸟珍禽刺绣屏风与条屏呼应,显得生气。
贵妃强提笑意:“妹妹来了,前些日子见你身子不大好,姐姐便擅作主张未知会你,妹妹可会生气?”
溱姿颔首:“娘娘思虑周全,妾身不胜感激。”
贵妃压下唇角,衣袖一挥,示意众人落座:“今年舞乐署新编了花朝舞,我倒是要欣赏一番。”
如此便不再提溱姿一事。
席间,贵妃不时向最末位的溱仪抛去眼神,只见溱仪低身侍候选侍,未尝有多余举动,却是让她见着心烦意乱。
溱仪不倒,他日定能成为她的肉中刺。
温濉啊温濉,你也该有些动作了。
盛花宴末了,溱姿邀了充媛与叶嫔、容嫔往永延宫品茗,叶嫔自称身体抱恙推了美意。
“妹妹宫里的青茶倒是一绝。”容嫔就着茶碟托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不吝赞赏。
溱姿笑道:“原是从府里带来的,怕饮不惯宫里的茶水。”
“每年开春各国都会来我长宁春贡,其中不乏绫罗香料,君上从不用这些,便全落在了后宫,谁知贵妃独大,咱们也捞不着好东西,”充媛以茶盖拨开茶水,神色漠漠,“连茶叶也只剩些碎末。”
充媛不过嘴碎几句,倒不见真放心上,溱姿颔首,但笑不语。
“孟春一过,边陲小国便要陆续进贡了,这珠玉一进,后宫怕是有的闹了。”充媛说罢,便起身携了容嫔告辞。
与其言品茗,不如说听了句忠告,身在井隅,自保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