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
冬月末,溱仪便随溱姿入了宫,路程尚远,溱仪安抚郁痛难抒的溱姿后在车内环视。
这一月来,溱仪对木家的情况已经知晓得清楚,木家如今外强中干,嫁女却是给足气派,八角木雕车盖系上红穗,随阵阵马蹄摇晃身姿;窗牗镶金嵌玉,深冬摸着也只觉温润;锦枕质轻柔软,两端的璎珞惫懒地搭在座上。只是在华贵,也只能走这一程罢了。
溱仪撩起窗帘,只见京城百姓都伏首叩地,恭迎尊驾,只是与地相接的面色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按宫规,这外面的马车是不能入第二扇宫门的,府里的小厮端来木梯,搀着溱姿下走:“小姐,宫侧门到了,请小姐下车。”
“王宫……”
虽自幼长在王城脚下,但向来都有重兵把守,非持有臣字令或入宫诏令不得入,溱姿的目光从城门一路到歇山顶的楼檐,王宫城楼雄伟,拔地而起,宫墙向外延展,更是不能见底,木府虽富,也不至气势巍峨,溱姿自小养在深闺,如今所见亦是震惊,更不提乡野长大的溱仪。
惊叹之余,从宫里出来随车的嬷嬷向护门侍卫出示帝君亲批的诏令,侍卫恭谨的收起矛戟,开了侧门,嬷嬷回来向溱姿示意,因君上尚未拟定木氏的位分和住处,只能一路引着她们往秀阁前去。
十二月初二,帝君生辰,溱仪听闻宫外张灯结彩,茶馆临时搭了戏台子,赞颂帝君功德的戏剧更是不胜枚举,相较之下,除了今日长庆宫的生辰宴,宫墙内不要太过清净。
前日多什首领虽被俘回京城,却仍对帝君嗤之以鼻,认为后者在战术上使了小人之计,拒不割舍土地。如此气魄,令帝君刮目相待,特地生辰之日设宴招待,软硬兼施。
如此一来,殿中省各部都在前前后后忙活宴会事宜,溱姿名分又被搁置。
后宫西南角的秀阁为历来秀女所居,本就偏僻荒芜,如今只溱姿一人入宫,一入夜里更是了无人迹,只能偶尔听见野鸟咕咕飞过。
宫宴后的一日,溱仪正教溱姿双面绣时,院中大门被打开,进来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年轻内侍,带来帝君口谕:“传帝君口谕,长史木氏之孙女木氏溱姿娴婉温和,册为正八品选侍,赐永延宫偏阁。”
大概事忙,那内侍也没送些贺礼,也不等主子赏钱,避嫌似的走了。
溱仪送走内侍,转身却见溱姿仍跪在地,面色愈发苍白:“姐姐可是身有不适?不如早些歇息,等候明日接送嬷嬷。”
溱姿双眸呆滞无光:“溱仪,我与他素昧谋面,即便我如今落魄,他也不必如此羞辱我!”说罢,便气上心头,急咳几声,骇得溱仪就要传唤医令。
溱姿忙拉回她:“不必,不必,左不过是些老毛病,宫外的郎中给我开过方子,日后去医药署抓几钱药烹煮便可,不必劳烦医令。”这一身痨病,就怕医令透露出去,别宫里一天没住下,便被打发到永乐堂去。
溱仪听话,扶她回阁里休息一阵,但对于溱姿方才的愤懑,溱仪不知所以,坐在床边,见溱姿胸中郁气仍未平息,不便多言,起身收拾了桌上未成的绣品。
夜深,风露更重,不知何处窗牗漏了风声,溱仪下床检查。缝隙里,院中是掌管秀阁的嬷嬷趁月色修理花草,方才余光见阁里闪着烛光,瞧了一眼,溱仪和嬷嬷对了眼神,出了秀阁。
“嬷嬷,可否借一步说话?”
嬷嬷放下木具,和蔼道:“姑娘但说无妨。”
“奴婢初来乍到,我家主子得了选侍位分,不知为何心中郁结不纾,让我好是担心。”
嬷嬷答道:“选侍虽为正八品,却是低贱位分了,历来都是被君上看中的宫女才有的位分,官家小姐都是从七品起始,少有被封为选侍的。”
溱仪讨巧的笑意微僵,连带着揣在怀里的手尖儿也凉了几分:“嬷嬷莫要说笑,溱仪受不得谎话。”
“老奴入宫三十余载,对宫里莫说十分了解,此些潜规矩还是懂的。”嬷嬷不悦,摆手道,“倒是如今君上有了例外,听闻当今盛宠的贵妃出身贫寒人家,君上出宫微服时带回的,一路从五品荣华平步青云。”
“那……永延宫又如何?”
嬷嬷答道:“永延宫原是先王为纪念爱妃所筑,在后宫西北角,后来因为偏僻得紧,邻近婢子内侍的芜房,当今君上又嫔妃寥寥,无人居住,于是便荒废了。”
溱仪听完嬷嬷一番话,便知晓为何溱姿如此反应,心里一阵钝痛:“君上是何等高傲人物,竟视女子如草芥!”
嬷嬷听溱仪语出惊人,忙捂了嘴:“姑娘慎言!王土之上,休得无礼。
“我自谌府出身,侍奉先帝和君上两朝几十载,君上宅心仁厚,人人皆晓,后宫嫔妃虽不得圣宠,但受的礼仪器物一应俱全,未尝受到苛待。”
溱仪不肖与嬷嬷争论,见天已晚,施礼道谢。
嬷嬷转身,重新拿起工具,正要继续打理。
“嬷嬷,溱仪还有一事,”溱仪压声叫住前人,再问道,“嬷嬷可曾听闻宫里有个叫平君的人物,约莫二十岁。”
嬷嬷细想,回道:“不曾。”
溱仪默,待人走远,才转身回房,喃喃道:“平君……”
你又在何处。
翌日卯时,有嬷嬷来接溱姿往永延宫,因为位卑人轻,尚不能乘坐车舆软轿,只能走上些时辰。
虽是西南西北的距离,嬷嬷却一路往东北边去。问及缘故,嬷嬷才道:“君上无后,贵妃娘娘执掌凤印,便是后宫之主,妃嫔入宫,哪有不见贵妃娘娘的道理。”
溱仪应声称是。
行至粟谷门时,迎来一尊车驾,嬷嬷跪拜道:“充媛娘娘安。”
溱姿回忆起在深闺时嬷嬷教的规矩,照着模样,拉溱仪跪下,问候道:“充媛娘娘安。”
舆上女子周身被水色狐裘大氅拥覆,灵蛇髻缀以绢花,眉间梅花钿鲜红妖冶,只是眸中星点不在,柳眉微蹙。
“你是何人?”
带路的嬷嬷:“回娘娘,这是选侍木氏。”
“本宫瞧你面生,许是宫里新人,罢了,且随我往德昌宫问安吧。”充媛性冷,不多言辞,只挥手示意步辇继续,带路的嬷嬷点头哈腰,示意木选侍跟上轿辇。
德昌宫便是贵妃居所,原是先后的昌茂花园,处后宫中枢之地,后来人去楼空,百花凋谢随意,杂草丛生。贵妃初入宫时,便看中此风水宝地,改昌茂园为德昌宫。
充媛下辇后,特叫溱姿跟上,溱仪随其后。德昌宫外婢女见充媛前来,行礼后入殿报信去。
婢子又出门行礼道:“充媛娘娘,木选侍,贵妃娘娘召见。”
充媛颔首,又向溱姿道:“随我进来。”
溱仪托起溱姿玉臂,正要前走,充媛又拦住她的路:“婢子就不必进去,且在外侍候着。”
此言令溱仪大惑不解,抬首便见充媛的婢子已掀门帘进去。
待众人进去,溱仪立侍殿门外,听得一句耳语:“君上最喜鹅黄色,姑娘若穿着如此进入殿内,恼了贵妃,当心把性命当儿戏。”
溱仪微愣,感激道:“多谢娘娘提点,溱仪铭记。”
充媛虽不做表情,仍然唤来小婢子:“明荷,你去邀月宫挑件衣裳来,替姑娘换上。”
唤作明荷的婢子应声,从侧门出了德昌宫。
溱仪在外候人的片刻,随耳听到殿门外婢子内侍的闲话。
“贵妃昨晚嘱咐我炖好膳食,今晨却说罢了,当真是奴才贱命!枉我寅时便起身生火,不过徒劳而已!”
“娘娘平素最喜凌霄花,可如今天寒地冻,不言花朵,连花枝也见不得,眼见姑姑要来索花,我可怎生是好。”
“……”
随着言语,溱仪能估摸的贵妃是个什么人物,仗势欺人,飞扬跋扈,但既能得帝君盛宠,也定有过人之处。
突有内侍从德昌宫外疾走入殿,绕过照壁,一路向人提醒道:“候驾候驾。”
只见殿内众人皆出殿门,以贵妃为首,朝宫门行跪拜之仪。
溱仪在人中末端找到溱姿,见后者面无血色,不知发生了何事。溱姿心神晃然,仍是拉溱仪跪下:“见君上,需行跪礼。”
谌衡一跨入宫门时,似是带有冷气而来,众人噤声,鸟雀不鸣。
只听贵妃娇弱一句:“君上为何现在才来?可让妾好等。”
谌衡一瞥一眼地上的美人,规矩应道:“前朝重事,不容耽搁。”说罢,让众人起身。
溱仪原本立在内侧,众人让出道时,正好将她暴露出来。溱仪旋即向旁躲闪,只求男人不曾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谌衡一被拥簇前走,似乎并不知晓溱仪的心思,溱仪舒缓一气,以致他与她擦肩时,她能清楚嗅到空气的清甜,是清香木的气味。
溱姿被留在德昌宫用完午膳才出来,正是日头曝晒,冬日虽寒,日光却烈,永延宫今晨结的霜花开始冰融。
溱姿自回永延宫便是沉闷模样,又因受了风寒,正倚在贵妃榻上微喘。
溱姿身子骨弱,在柱国府时素有医使照料,宫里不比宫外自由,溱仪尚未向医药署询问药材,只能吩咐了底下丫头,为溱姿喂水缓缓。
“姐姐前日才好些,今日可是寒气浸身?”溱仪扶起榻上半倚半躺的溱姿,为之抚背顺气。
溱姿饮下清茗润润喉嗓,才虚弱道:“我是久病不愈,并无大碍,倒是见你从德昌宫便心不在焉,可是为何事神伤?”
溱仪被看透心思,坦露道:“帝君周身氤氲的木香,让我想起母亲。”
“清香木?”
“是了,我自小在桃花源长大,母亲喜木香,每年仲春便从山上移下小清香木,等冬日猎风肆虐,清香木比至人高,既有舒情养性之效,又能避一时之寒。”
溱姿听闻,掩唇轻笑道:“我从幼向往乡野,奈何生在名门,又入了深宫,是必不能体味其中美意了。”
溱仪顺嘴应道:“名门如何?深宫又如何?躯壳被桎梏,心思却莫要被局限才好。
“我曾有位总角之交,是邻家儿郎,闻本富家,到桃花源村养病,后来被人迎走,才知他是宫城中人。”
溱姿一骇:“宫中人?可有见到?”
溱仪摇首:“宫廷偌大,纵是一宫之内,亦有千数重门。再不论数载不见,或已记不清模样。”
溱姿察觉溱仪字间丧气,轻问:“你可知他姓名?”
“未闻其姓,只知接走他的人皆唤他平君少爷。”
又过半晌,溱姿撑不住身形,想是累了,溱仪见此,从床上抱来云纹绒枕和毛被。
待暖意裹身,溱姿方沉睡去。
晚间天色混沌,阴云掩盖天际光辉,溱姿立在寝殿外,回忆旧事。
挨过隆冬,河川早冰释,冬意只料峭,内侍局的宫人奉命于正月前到各宫清扫,为个宫送去人气。
宫人在晦日才扣响永延宫门,那日溱仪正清点妃嫔送的春礼,想着应以何物什回礼。
虽说溱姿入宫已有月余,却是自那日起便未曾见过帝君。后宫皆道选侍木氏入宫即失宠,此语一传,竟也惹来不少怜惜,皆趁送春礼时候献珠献宝,妄图拉拢阵脚,此是其一,其二,其父率军战多什大捷,加二等功,其祖父左迁延缓,想来帝君大有收回御诏的念头。
如此风光的家世,自然惹人妒忌,不过贵妃势力尚强,众妃只能忍气拉拢。
那厢木选侍倒不做主意,只是尽礼尚往来之分,让溱仪送礼回去。
永延宫偏僻,往各宫需些时间,溱仪前些日子被石子伤了膝盖,此时不胜脚力,步履蹒跚。
许是行在路上的跛脚太过惹眼,引来夹道宫人投目,溱仪满目疑惑,才想及方才走过的是德昌宫,宫人以她是从德昌宫长跪而出,故不免同情。
此猜想虽不真实,却并非不无道理。贵妃人后心狠手辣,乖戾邪谬,常以责罚宫人为好,长跪于石子地便是厉刑之一,帝君虽也不满其手法,但多次劝阻亦无济于事。
溱仪正叹惋,突闻一声厉斥:“前方何人?见御辇还不避让!”
一语惊醒,溱仪猛然回神,见面前步辇停下,抬辇的内侍正恶视自己,目光上游,正是谌衡一。
溱仪忙移至道旁,初入宫时所背的宫令,见帝君妃嫔步辇务必颔首跪拜。
溱仪屈膝便要行大礼,奈何手持重物已是不便,更无法支撑双膝,屈膝礼至一半,疼痛蔓延似被扼住般,再跪不下去。
溱仪切齿,为不让永延宫脸面损尽,只能强跪,前额已是密汗,众宫人暗自揶揄她不识好歹。
只闻一声暗响,溱仪身形不再停于半空,只有一个伏在地上兀自疼痛的人儿。
“恕奴婢……失仪,惊扰圣驾,自知有过,愿意担罚。”
溱仪虽语出冷静,但又何尝不知晓其中厉害,御前失仪,是为死罪。
辇旁随行的内侍清嗓,刻薄道:“姑娘,无礼可是大罪,帝君在此你也敢无法无天!”
溱仪抬首,秀眉微皱,正欲辩驳几句,却听谌衡一从中打断:“姑娘是何宫中人?为何有些面熟?”
溱仪挪眼,规矩回道:“永延宫。奴婢随选侍向德昌宫问安时,有幸见过。”
话虽如此,但那日溱仪只是婢子,本不允许抬头见君颜,此刻对视的熟悉感也令她意外。
随行的内侍又厉声道:“区区奴婢也敢直视君颜?姑娘可是嫌命长了!”
辇后的内侍听到此语,知是总管怒火中烧,便要擒住女子听候发落,孰料帝君制止:“放肆,孤与人谈话也容得你们多语!”
内侍霎时噤若寒蝉,连溱仪也不禁一僵,直接恭敬地垂下了头,传闻帝君宽厚温和,此言差矣。
“下人管教无方,让姑娘受惊,着实是我之过。我见姑娘双膝行动不便,日后少走动才是。”
帝君似有万面,此时又一副贤明样子,让溱仪不知他何是真假,饶是迟疑,却也不免受动,颔首回道:“谢君上宽恕之恩。”
谌衡一无言,步辇无令不得行,溱仪不得起身,便是僵持于原地,饶是溱仪自认侥幸,身上痛楚也未减轻,更有愈痛之势。
“姑娘可方便抬头?”谌衡一道。
溱仪照做,扬起脸面,只是不知为何,双眸不自觉避开眼前人的脸。
谌衡一愁眉骤舒,语气愉悦:“你更像她。”
溱仪疑问:“奴婢斗胆,不是君上所指……”
谌衡一道:“挚友。”
说罢,便挥手示意步辇往回行,这再几步便是德昌宫门,也未留步。
溱仪待人走远,仍在蹙眉回味谌衡一的言语,莫不是他觉得她似一位故人?
溱仪不敢再深解其意,眉愈蹙愈深。
适时,不知从何方迎来两个婢子,一个作势扶她,另个趁她失神便接过手中谢礼。溱仪手中一轻,回神握住托盘,正巧对上婢子笑眸。
待溱仪站定,一婢子笑道:“姑娘的东西由我代送,姑娘只需告知奴婢送去何处便是。”
溱仪挑眉,讷讷道:“康瑞宫张才人处。”
未及反应,婢子便微微施礼往康瑞宫去。
余下的婢子见溱仪神色愀然,以为疑虑谢礼不能送抵,盈盈道:“姑娘不必多心,替月入宫已久,熟记各宫各殿的位置,东西定能送达。”
溱仪回首,温和道:“可选侍曾嘱托我务必亲自送达,姑娘这般可是让我为难。”
婢子还未出可爱的年纪,颦笑间姿态可掬:“可若姑娘执意亲自送达,也是让我们为难。”
溱仪听出端倪:“是君上叫来你们?”
“正是。”
溱仪叹息,帝君先是称她似其挚友,又唤两婢子为她做事,虽只一面之缘,此番行为亦有失态。
代月搀着她回永延宫,一路无言,见溱仪闷闷,猜测道:“姑娘似乎有心事。”
溱仪摇首:“没有。”
代月正欲接话,后面已送完谢礼的替月追上她们:“代月,姑娘。”
代月见人回来,笑道:“医药署可去了?”
溱仪心疑,医药署?
“刚顺路去了,”替月回应,又向溱仪道,“姑娘,此为七厘散,用作活血化瘀最为合适。”
溱仪接过替月手中锦盒,只见盒上雕纹精细似“医药署”字样,定是高官与妃嫔才有的式样,此刻却交予她手中,溱仪只觉手中好似巨物有千斤重。
“姑娘放心,因是君上嘱咐的,医药署便是拿了这个式样,姑娘若是用着不自在,日后交还便是。”
溱仪不好推辞,只得收着。
直到到了永延宫门,代月替月才松开搀扶的手,再问有无事可以代劳,溱仪摇头,今日已麻烦甚多,不敢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