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真人开始喜欢找我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推掉父亲安排的补习班后,暑假的日历格子怎么也填不满,间隔着擦铅笔线的日程也只填上了三天。野崎说自己找到了新的助手,可以帮他添加华丽的背景效果,人选是从他的观察对象里脱颖而出的。他自信地表示,他的观察对象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朋友。
我感觉自己擦铅笔线的这份工作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丢掉。
真人的娱乐活动是宅家派的,他的理由是,“被人看到纯子一个人却在交谈式地说话会很奇怪吧。”
其实并不会,在适当时机低头、抬头就好,大多数人们不会理戴着兜帽和包耳耳机正在自言自语的人。
我抛出了万能的did释义,被他两手交叉着拒绝,“明明只有纯子你不一样。”
懂了。
我是金鱼。
我是草履虫。
“纯子是特别的。”
我是新的观察对象。
慢半拍地回应了他柔软紧实的拥抱,不是能让人立即汗毛耸立的冰冷,但绝对称不上有温度,所以能分辨出来这绝不是人类的拥抱。鸡皮疙瘩预警般层层叠叠,压抑住应激反应安静地蜷缩下来。
拥有可以看见灵魂的特质,他着迷于肢体接触,只是物理距离上更近地观察碍事玻璃器皿里的嵌合体。
但是他说,我们要成为朋友。
“是人类之间的好朋友哦~”
快速成为朋友是要做什么来着,我记得旧手机里没有清空的聊天信息,在「我」描述着父母离婚的世俗意义上的不幸遭遇的时候,不要着急给出正能量的建议,那只会让人觉得居高临下。要分享自己的苦难,即使是假的也好,编造出的、相似内核的苦难,敲开「我」共情的心扉。
敲开了就被付与无条件的信任,半夜也可以跑出门,因为名为奈仓的「朋友」遇到了危险。结果只是一场无成本的贩卖,花费了时间和精力钓来的鱼,多么轻易,多么忠实。数着自己的肚肠,数着自己淡蓝色的、发着光的神经,慢慢、慢慢地看雪落下来,覆盖住破损的表皮。
幕布完美地落下来了!
“在看什么?”
诞生于人类恶意的诅咒变幻了形态,伸长而分叉的腕足把没有夹书签的硬壳书直接翻倒到了封底,“《爱情与其他魔鬼》,”他一字一句念着,“加西亚·马尔克斯。”
忘记了,因为不记得了,所以可以看戏,所以可以笑出来。
“因为一直被丢给女奴养育,说着家里人听不懂的非洲土著语言,养成了白种人没有的习俗,这样长大后的女儿被想起她的父亲认为是恶魔上身了。”
我看着翻倒的封底,下标有一块不干胶,隐约印着图书馆的徽章和条形码。
“弄乱了,真人。”
下周去野崎家的时候要顺便把书还给图书馆。
“唔,对不起嘛,”他用孩子般无分性别的语气道着歉,“是纯子先不理我的啊。”
投影到白墙上的电影画面颤动着,孩子抱怨的口吻如出一辙。
不行的。
有种糖衣都被敲破的幻灭感。
我不擅长交朋友,说实话,一点也不。我所遇到的人,都好像是神明般降落到我的身边来的。我完全不懂得其中规律所在。
我坐上餐桌旁边,桌上一半又是宿傩老师的天妇罗,父亲絮絮地说着,“邻居和你打招呼,为什么没有回应他呢?要注意礼貌。今天他还来找我问你的情况呢。”
不记得了,谁啊。
“我知道了。”
“不要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
“我知道了。”
“不要总是看书,出门走一走,也不要总去图书馆啊。”
“以前的纯子就不是这样的,”他说着说着,酒意涌上脸颊掀起了潮红,“明明长得都一样,我在你眼里难道是空气吗!你那是什么眼神!”
“要我杀了他吗?”
真人翘着脚坐在电视机上,摆放不规律的相框穿过他的身体林立着,只有这时候他显得更加虚幻,仿佛是幼儿园小朋友会培养的幻想朋友,“反正纯子也觉得很烦不是吗?”
“为什么?”
“因为你会高兴?”他不解地侧过头,结成三股的辫子一直垂到脚踝摇晃,“不会吗?朋友就是要为对方做令对方高兴的事,是不是?”
“不是。”我离开餐厅,把父亲的声音关在房门外,“人们常常会做出自以为对方会高兴的事,只是忘了问对方是不是会真的高兴。”
“真人向我提问,很棒哦。”
夸奖「朋友」吧。
“人类是很复杂的。”
培养「朋友」吧。
不像诅咒,只有纯粹的本能,纯粹的恶意,纯粹的期望,一切都那么简单、直白和明了。人类是咖喱一般复杂香料的混合物。而人类最感动的故事,就是在直白的妖怪身上也能发现复杂性才能产生的克制。因为爱——
“因为爱,妖怪克制住了本能的杀意,在最饥饿的时候,让潜意识记住了爱人的气味。”
“就是这样的。”
“结果不还是杀掉了吗?”真人指着故事结尾凄美的插画,不复美貌的妖怪啃食着男人和孩子残缺的肢体,雪地上血梅斑斑,“全部都杀掉了哇,可怜~”
“因为妖怪是妖怪。”
“真人可是想当真正的人类呀。”
他明黄的、竖瞳的眼睛盯住了我,忽然柴郡猫一般咧开嘴巴,嘴角尖尖,“我爱你哦,纯子。”
“失去你的话,多一秒都要活不下去。”
单纯的情绪集合而成的诅咒是不会受伤的,更何况,真人连自己的灵魂都能自己修理。所以,关于生命的话,我暂时不敢苟同。
但是,孤独会激活痛觉中枢,人类就是需要在社会中生存,从他人的关系中得到价值的生物。
他是第一个对我说“爱”的生物。
我从他的膝枕上抬起头。
“不要照搬台词,真人。”
人类不喜欢太真的,胆小鬼碰到太阳晒得温暖又蓬松的棉花都要大声叫痛,来得又快又迅猛的真挚感情,为什么不能怀疑它们去得比来得还要快?
当然啦,一般来说,人类也不喜欢一眼就能看穿的假货。
可是,他是第一个对我说“爱”的情绪集合体。
“诶——电影里那个女孩子明明就很感动。”
如果世界是一款正经发售的游戏,一定会逼疯游戏世界里的高玩。没有固定的规则,也没有固定的奖惩机制,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贴也不一定能让你百分百通关。
“那是电影的剧本,”我叹了口气,“而且我也不是那个女孩子。”
诅咒是否真的能称为物种?从普通人的负面情绪里自行诞生,不需要自行繁衍后代,没有激素支持的爱欲模仿起来就更为吃力。
“真人,”我停顿了半秒,不知道怎么问比较合适,所以还是直接问了,“你是否存在对杏的欲望。”
他凑了过来,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翻找出小本的口袋书,粉蓝的封面画满了亮晶晶的爱心,部分遮掩住卡通风格的男孩和女孩。
一本青春期生理课通识教育绘本。
我和哈鲁一起翻着绘本。
哈鲁打了个哈欠。
真人可能交到了新朋友,有一段时间,他不会来找我。
可能是人类朋友。
他的社交技巧增长得非常快,我已经不太和他讨论书本以外的理论问题了。诚实地说出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只是个普通的社交白痴罢了。
“创造一个全部都是咒灵的世界。”
金黄的眼睛闪闪发亮,“全部、全部都是。”
“那么,真人不就失去了真人的乐趣吗?”
没有珍贵的真品,赝品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就如同,没有纯子,我怎么可能寄生在这个家里,寄生在这个充满粉红色和欢笑的照片的房间里。
不能这么欺负一个三个月大的诅咒。
“真人,”我摸了摸他的头,“用你的大脑再好好想一想。”
“那么,”他用我熟悉的衔接词,仿佛孩子拿来了熟悉的玩具,凑近了童年时代亲近的影子,“那么,只留纯子一个人。”
“纯子是我的朋友!”
“那么,纯子的衣服,纯子要吃的东西,从哪里来呢?”我笑起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新的电影和新的书了,也许科技也会停滞不前,那么,真人,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诅咒里,能像真人一样思考的,很多吗?有这狭窄岛屿上仅有的126亿那么多吗?有这地球上72亿那么多吗?”
“不能像真人一样思考,可能也不在意真人在意的东西吧,没关系。”
他咬着手指,大拇指逼真地出现了咬痕和口水渍,“也许会越来越多的。”
“是吗?”
我用疑问句结束了讨论,“我要去参加集会了,真人,今天先到这里吧,不好意思。”
“什么什么?”
“盘星教,据说可以驱魔来保持幸福的集会。”
当然是假的,但父亲已经做出了决定,“是邻居推荐的,你去试试看,只是坐下来听一听而已。”
听一听也不碍事,是吧?
拉紧口罩和兜帽,鞋底的沙子不时抖落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人群中,听辍学已久的无惨“驱魔”。原本游离在半空的、淡蓝的萤火在众人的肩头反复起落,最终团聚在头顶的大吊灯上,一时间蓝光大盛。
我紧紧闭上眼睛,后面的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快些去前面排队。
穿着制式袍服的无惨眉眼弯弯说着吉祥话,顺便随手拂去人们身上的蓝光。蓝光不由自主地落地,又飘回来,飘到上空捕虫网一般的吊灯上。
收集?
我背着人流向外走,真人从小巷的角落里跳出来,背后猛然抖开两对雪白的、天使般的羽翼,在路灯下朝我伸出手。
“纯子的才能很稀有呢。”
“是能治疗他人的反转术式。”
这又是从哪里学到的话。
“什么是反转术式呢?”
“就是游戏里的治疗师,”真人的羽翼拢住了我,隐蔽地仿佛不可告人的秘密,“把咒力反转成为正能量,再治疗,但是不是没有限度的。”
那不太一样,“我没有这样的才能。”
“我看到了哦!”
在超市吵闹而委屈的孩子,他仿佛这时才想起当初的场景,“纯子,还在生气吗?”
“没有。”
他却仿佛很懊丧地垂下头,灰蓝的皮毛淹没了我,雪白的羽毛同空气里半透明的微尘一同下坠。
“……告诉我,在海边看月亮很漂亮。”
风声模糊了名字。
“去海边吧,纯子。”
带人在独特的视角看风景,告诉ta这本来是唯一的秘密基地,友谊剧本写得流畅抒情,架不住真人想要开心地与我分享他的新朋友。
“他活了好久好久,”真人的语气不加矫饰,尚不足年的宝宝,伸手指着那遥远的、映照在漆黑海面上破碎的月色,似乎在将岁月与此月相比拟,“一千多年!”
「明月,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