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我是偷偷摸摸匆匆忙忙从他家里溜走的。
“万一被父母看到了很难解释打招呼还是算了吧。”
“那么,再会。”
函洞下没有了猫咪,多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
“高中生……”
“啊,因为现在是春假,所以有时间吗?”
“那也不能总是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啊。”
“那么,”我把新借的书在膝盖上摊开,“您想再看见这个世界吗?”
询问他,好像认识了很久般熟稔。
“哦,”他轻轻地、用沙哑的嗓子回答我,就好像机械的搜索引擎给出了答复,“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他慢慢讲述了整个故事,坐在纸板和露出棉絮和被褥上,向我讲述,像是有问必答的搜索引擎。他的妻子是怎么倒戈向他的竞争对手,如何巧妙地利用漏洞卷走了他所有的钱财,还企图纵火直接将他从世界上抹杀掉的故事,又用让对手都会夸赞的急智消灭了当时技术手段无法侦测到的证据。
“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的小孩子听到这样的故事。要是再能看到这个世界,我想我可能没有办法抑制住对他们的恨意,甚至还想要东山再起,可是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能力去做什么。”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道理,把拿倒的盲文书翻到了下一页。
“那……至少恢复到可以感光的地步?”
“我可没有钱啦。”男人的声音仿佛石块在磨砺沙地,干裂的皮肤绽开血丝,“医生说神经都坏死了。”
“再说了,”他把手表举在耳边,“我听得见哦。耳朵里的声音清清楚楚,这不是很好吗?”
我不太明白,所以只好遵照他表层的意愿,只是每天下午听他背诵经文,和他一起读一会儿书。
“又在看解剖图吗?以后要当个好医生哦,”他摸着图册凹凸不平的封面,似乎想要微笑,但严重烧伤的面部制止了他的表情,于是只是象征性地扯动了他的嘴角,“最近有个男生也会和我聊天,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学校的人。”
“是吗?”
“他的名字是真人,很有趣的名字吧?”
“是啊。”
“是个读书人呢,和我聊了很多格里高尔的事。”
如果什么都不想、什么欲望都没有的话,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金光闪闪的河边,我看着他不完整的笑脸,产生了动摇。
“这是什么?”
就像猫咪总喜欢发挥捕猎本领,捕捉各种会动的东西,我消失了一个月的猫咪也总是盯着我耳朵上的摇晃的坠子。猫咪的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变动的东西而忽略静止的东西。
“耳环,”我轻轻挪开他即将伸出的手,“我想,我们高中的校风应该很自由。”
不知道为什么,他相当不满地立即要发脾气,“拿下来。”
“拿下来。”
为什么呢?
“拿下来吧!”
不太明白。
命令式的短句越来越多了。
被拒绝就会委屈的猫咪扭头走开。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再称得上是「同桌」,在午餐时间去找他,这种事我是做不到的。理所应当的,我开始和附近的同学交流。
“他让你很烦恼吗?”
我的后桌,野崎梅太郎给出了建议,“要不要直接说出来。”
“没有到烦恼的程度,但直说了也没用。”
“这段剧情也可以用在漫画里,”他单手托住下巴,手上的铅笔唰唰掠过纸面,“不肯轻易吐露出爱意的大小姐却时常气恼对方不肯来找他,于是找到各种机会想要偶遇什么的。主题就定为先告白的是输家,二人告白大作战吧。”
野崎梅太郎,是一名少女漫画家,头脑里装满了漫画设定,思维停留在“这是很好的漫画素材”区域。入学式时认真照相也只是为了更清楚地了解礼堂结构和专业布景,为日后画到类似场景时打下基础。
顺便一提,学校里暂时似乎只有我知道他是少女漫的作者。
“啊,因为说了大家也不会相信。”野崎梅太郎对此无辜表示,“其实我也没有隐瞒过。”
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我会帮他做一些擦除铅笔线的助手工作。因为他是一位生病也要按时交稿的作者。
“先不要说这个,”我把上周的笔记整理好,放在他的桌子上,“赶稿辛苦了,偶尔一两天可以放空头脑,否则可能掉入思维定式。”
“可以去附近的鹿枫堂吗?一个人去点甜品还是有些困难。如果是两个人的话,稍微点多一些也不会浪费。最近正好需要甜品店的镜头,虽然已经买了一些杂志作为参考,不过还是需要现场拍照才会更有代入感吧。”
“我不太喜欢吃太甜的,”我趴在桌子上,“下次一定。”
课间十分钟,十分愉快。
……
“听说你和近藤同学因为家庭内部的阻拦,冲动之下一起殉情了。”
野崎梅太郎在茶几旁的招呼让我瞳孔地震。我连忙捻了一块他自制的茶点咽下去。
不太甜。
「难吃」
“你的手艺又进步了,太强了,野崎。”
“没有这回事,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之前你在课堂上昏倒了,”野崎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据说近藤君是同时昏倒的。”
我和他分别在私人医院躺了一周左右。目前他还没有出院,家里好像要办理辍学的事宜。我倒是提前回到了学校。医生说我可能会出现逆行性遗忘等后遗症,幸运的是,我暂时没有发现我忘记了什么。所以这个消息算不上悲伤。
「嗤」
“也不要用这种提前喝下解药再让醉酒女友陪我跳海的眼光看我,说实话,野崎,你是不是最近看了奇怪的电视剧?”
我甩甩头,把医生没提醒过的幻听甩出脑子,转移阵地,小心地用橡皮对铅笔线进行擦除工作,“我只是认识他的时间比其他同学稍微长一点。”
「蠢货」
“看电视剧是有意义的,吉野同学,”正坐在桌面另一头的野崎先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的新编辑人很好,他建议我主动带入真正的少女心态,才能画出更好的剧情。”
“说起来也是,吉野,你似乎不太懂得拒绝别人。”他拿起尺子的一头,大概在比量空间架构的合理程度,“拒绝可比给出肯定回答更重要。”
“我知道了,”我把桌子上的碎屑清理干净,嘴里“嗯嗯”答应着,“不过我本来就没什么要做的事嘛。”
他的眼睛从半透明的丁字尺后面望过来,“你会找到的,”语气轻地像是一句安慰,“现在先好好休息吧。”
我最近休息得确实不好。
“纯子,”淡蓝色的人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柔顺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踝的位置,“你很有才能呢。”
“啊啊,但是都怪你。”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肮脏的蓝色。
“老人家他去世了哦。”
“想要阻止在河边玩棒球的孩子,喊着「危险哦」,结果被所谓的孩子用球棒砸到了河里。”
“灵魂被扭曲得都渗出了汗液,啊,是在哭呢,人类,是在哭哦。他这样哭着离开了。”
“内向者是不是更容易直面自己的灵魂呢?不断逃避的人生是无法得到安宁的吗?我还没有通过观察得出答案啊。”
“真遗憾啊,都怪你。”
“不好意思,”我把餐巾纸叠成玫瑰花推了过去,“你是谁?”
“都怪你,”他伸长手,指尖碰到了我的指尖,“你治好了他,我看见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看见我的。”
「恶心」
“为什么呢?明明他说了不愿意治好的,眼睛也好,皮肤也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治好了不也没什么用嘛,一般等价物和购买得来的地位,全部都已经失去了。”
“毫无意义啊,根本。”
“你看,你也知道的吧,看这样子,你已经知道了啊,那么,你没有再救一次他喽?为什么不呢?”
“你也觉得毫无意义吧,纯子。”
「呕——」
“您吃腻咖喱饭了吗?”
“你在和谁说话,”他挤进我这排的卡座,仿佛猫咪凑近的贴贴,“啊啊!我能看见!虽然很像,但是还是不一样的!你有两个灵魂啊!真是奇妙!”
“我生病了,did,dissociativeidentitydisorder,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又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这不算什么,美国的比利米利根体内总共有24个人格存在,这些人格不仅在性格上,甚至连智商、年龄、国籍、语言、性别等方面也都大相径庭。”我稍微喝了一点热度满满的咖啡,张嘴就来,“先生,还有,请问你是谁?”
“我是真人,”他快乐地、猫咪般咕噜咕噜,无界线地凑得更近,膝枕般想要倾听我的心脏。
哈鲁,我一坐下来,蓝猫哈鲁就喜欢跳到我的膝盖上。如果任由哈鲁玩耍,我就会迟到,无论是上学还是回家。
我单手按住他的脑袋。
「恶心」
我想起那不完整的笑容。
真人是个读书人。
“你可以看看《24个比利》。”
被风吹皱的水边,卷边的书籍,粼粼的金光,残缺的、仍然勾起的嘴角。
「无所谓」
这都是因为他没有看见,和他说话的生物,是多么、多么——
“什么什么?”他在膝盖上仰头看我,明黄的眼睛,哈鲁的眼睛,瞳仁缩成了竖线,“我知道了。”
“我会试试的,谢谢你的推荐,池田同学。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啊。”
“我能去你的灵魂里拜访一下吗,请问?”
缝合线,缝合线蠕动着——
融化吧。
他猛地缩回手。